走出極樂宮的顧洛凝輕輕嘆了口氣。
儘管這個突然闖進來傳旨的小太監無意之中幫自己解了圍,但她卻一點兒放鬆的感覺都沒有。
“母后”、“皇姐”,之後又是“父皇”,看來今天這幫人打算輪番轟炸,徹底跟她耗上了。
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可以斷定待會兒的召見絕不會比剛纔好過。
仁壽殿位於後苑的正中,就在極樂宮的前面,相距不過百來步而已,一出宮門就可以看到遠座恢弘壯闊的金色琉璃瓦歇山頂殿宇。
顧洛凝跟着那小太監很快來到殿前,從正門而入,然後右轉,徑直來到東邊的暖閣。
只見屋內的御案後端坐着的那個人頭束金冠,身着明黃色十二張五爪袞龍袍,正是當今大夏國顯德皇帝顧佑元。
來到這個時代那麼久,顧洛凝卻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這一世的生身父親,不由得的凝目仔細打量了幾眼。
就看此人劍眉高挑,鼻若玉雕,頷下三縷清須,相貌頗爲俊朗儒雅,若是以前世的標準來評判,他絕對是個顏值極高的大叔,而且仔細瞧瞧,自己眉宇間倒依稀有兩三分與他相似。
只是他面色略顯蒼白,神情也有些委頓,額角已可見不少銀絲,似乎真的身患有疾的樣子。
這樣一個面色和善的人,真的會是個狠戾絕情的父親麼?
顧洛凝不禁有些詫異,與此同時也注意到暖閣中還站着其他四個人。
只見左手邊是兩個年輕男子。
其中一個很熟悉,就是二哥顧孝仁。而站在他上首的那人身材微胖,穿一件九章四爪金龍袍,面帶酒色之氣。從服制上來看,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白皇后所生的當今太子……自己的大哥,顧孝倫。
再往右看,立於御案之旁的是個鬚髮浩然的老者,年約七十許間,但卻精神矍鑠,身穿赤紅色四趾蟒袍,頭戴長大的展腳襆頭,看樣子應該是位朝中勳舊重臣。
可旁邊的那個人就比較奇怪了,只見他面容呆滯,口角流涎,渾身癱軟,正坐在椅子上衝自己呵呵而笑,看模樣竟是個傻子!
顧洛凝心中大是奇怪,實在不明白這種人出現在父皇的寢宮裡究竟是什麼情況,當下忍不住朝二哥看去,意圖相詢。
卻不料目光剛一相觸,顧孝仁便立刻低下了頭,臉上滿是歉疚,憤慨和痛惜的複雜神情。
顧洛凝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但還是走到御案前斂衽跪倒,大禮參拜道:“兒臣雲和叩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夏皇的聲音低沉而渾厚。
顧洛凝謝了恩,站起身來,卻見父皇正目不轉睛的凝望着自己,口脣微張,似乎在說些什麼,可是又發不出聲音,傻呆呆的竟如癡了一般。
“咳,嗯,皇上?”右手邊那身穿蟒袍的老者忽然乾咳了一聲。
夏皇這纔回過神兒來,於
是尷尬的清了清嗓子,語氣冷然的問道:“雲和,你可知罪麼?”
“知罪?”顧洛凝秀眉微顰。
“怎麼?朕下詔讓你在玉真觀出家修行,你非但不遵聖旨,反而火燒宮觀,又連夜出逃西去,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兩國盟約誓書,就敢與那周國的晉王私定終身,還說不知罪?”
顧洛凝暗歎了一聲,先前僅有的一點兒幻想立刻被擊得粉碎。
原來那張臉只不過是假象而已,纔剛說兩句話,本性便露出來了。
還沒答話,卻見顧孝仁轉向夏皇,垂頭拱手道:“父皇,那玉真觀當夜走水的起因至今尚未查明,八妹只是一個弱質女流,如何做出這種事來?依兒臣之見,她只是因火起後心中害怕,才慌不擇路的逃下山去,此後又陰差陽錯輾轉到了周國,這其中許多事都是情非得已,實在不應再加罪責罰了。”
他話音剛落,身旁那個同樣身着龍袍的男子便冷笑道:“二弟,玉真觀乃我大夏皇家御用供養的修真聖地,如今卻被一把火莫名其妙的燒爲白地,舉國上下無不扼腕嘆息。倘若此事真與八妹無關的話,她大可以在火起之後逃回宮裡來,卻爲何要捨近求遠跑去西方周國呢?後來又與那個什麼晉王不清不楚,難道這也是情非得已?我看恐怕是情不自禁吧。”
那對面的老者接口道:“太子殿下之言甚是,但武寧郡王的話也不無道理。雲和公主不遵皇命,私逃在外,又與別國親王交往甚密,的確罪責不小。然而詳查箇中緣由,也確有其情可憫之處。所以老臣願代她求情,便請皇上息了雷霆之怒,從輕發落了吧。”
那太子顧孝倫道:“方老太師,八妹她如此恣意妄爲,損我大夏皇室聲名,罪責甚大,怎能從輕發落?”
那老者笑道:“太子殿下莫急,老臣只是覺得皇上與公主乃是父女至親,若從重處罰,損的恐怕便不僅僅是聲名了,太子殿下也不想讓皇上有虧人倫吧?”
顧孝倫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隨即拱手笑道:“見得是,見得是,本王確實少慮了,老太師不愧兩朝元老,果然處事穩便,宅心仁厚,連我這做兄長的都自愧不如啊。”
那老者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不過據實而言,如何敢當此謬讚?”
顧孝倫笑了笑,不再回答,轉向夏皇恭恭敬敬的說:“此事還是恭請父皇聖裁吧。”
夏皇點了點頭,看着顧洛凝問:“雲和,你還有何話要說嗎?”
顧洛凝見他明知故問,不禁暗自冷笑,索性說道:“兒臣無話可說,但憑父皇處置便是。”
夏皇不由得一愕,沒想到這個從小便外柔內剛的女兒竟然既不哭泣,也不辯解,混不像記憶中的那樣,實在大出意料之外。
愣了一下之後,才朗聲道:“你不遵父皇詔命,任意妄爲,本該交由宗正院論罪,關入冷宮面壁。不過朕念你在外漂泊甚是可憐,這數月裡也並未做出有
辱大夏的逾禮之事,還算尚知廉恥,又有仁兒與方太師爲你求情,姑且罰你在宮中思過,若沒有朕的許可,從此再不許出宮,若還敢任性胡鬧,朕定會不輕饒!”
顧洛凝輕哼了一聲,施禮應道:“那兒臣多謝父皇寬恩饒恕。”
夏皇見她應了聲,便換回那副低沉渾厚的聲音,語氣和緩的說:“雲和啊,父皇這些年來忙於政事,對你疏於關愛,身爲人父,思之也常覺慚愧。如今你已長大成人,早晚都應該許配人家,尋一個好歸宿,也好叫父皇安心。”
顧洛凝聽到這裡不禁眼皮一跳,心中猛然間猜到什麼可怕的事情。
側眼看去,只見顧孝仁也是緊攥雙拳,脣角抽動,急怒之情溢於言表,便知道自己的預感沒有錯。
只見夏皇頓了頓,接着道:“當初本來已將你嫁去了崇國,誰知半途卻遇上那些……唉,陳年往事不提也罷。如今你既然無驚無險的回了宮,也算是上天有眼,朕有意再爲你選一門婚事,好不好?”
他似乎壓根兒就沒打算詢問顧洛凝的意見,緊接着繼續道:“雲和啊,你生爲朕的公主,本該嫁入別國皇室,做個王妃,只可惜你之前曾被退婚,如今又有虧德行,許嫁別國已然不行了。朕想來想去,也只好在本國賢臣良將的子孫中爲你擇一佳偶,也算不枉了。方太師侍奉兩朝天子,乃國之柱石,朕至今倚爲股肱臂膀,膝下只有一子,名叫方辰,朕便做主將你許配與他好了。”
那方太師聞言一笑,但仍然勉力剋制着心中的興奮,躬身道:“皇上,公主乃金枝玉葉,美貌天下皆知,豈能下嫁犬子?這個……老臣萬萬不敢領命!”
夏皇道:“太師不必過謙,朕看兩人倒是相配的緊,何況朕的話已然出口,斷無再收回成命之說,你只管回去準備令郎的婚事便是。”
方太師這才大喜過望,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全都展開了,急忙拉起癱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雙雙跪倒在地道:“辰兒,快些叩謝天恩!皇上親口賜婚,要將雲和公主下嫁與你了!”
夏皇微笑道:“太師快請起,以後你我就是兒女親家,既然是一家人,又何須如此多禮?雲和嫁到你府上,方辰身爲駙馬,也須有個名位也纔好相配。嗯,朕便封他三品千牛衛大將軍,再加賜一個平遠侯的爵位,可好?”
“老臣……老臣叩謝天恩,叩謝天恩!”方太師又拉着兒子連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歡歡喜喜的站起身來。
顧洛凝怔怔的站在原地,一顆心早已沉到了谷底。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這副身體的原主人究竟是不是一國公主?究竟是不是這夏國皇帝的親生骨肉?
如果沒錯的話,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狠心,居然要將女兒送給一個癡呆智障做老婆,而且賜婚之時語氣平靜,還面帶笑意,就像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那樣。
他的心口處難道長得是塊冰冷的石頭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