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後,方潔的嘔吐開始越來越嚴重了,或者說是她的厭食症。林默把她搬到了樓下的房間,因爲從那之後我就幾乎再沒看過他們兩個出現在別的地方,尤其是廚房。
那房間的門始終對外敞開着,這對我來說是種極大的誘惑。
它裡面充滿了窗外明媚的陽光,或者陰雨天連綿的細雨,甚至還能看到一兩個人路過,彷彿一叫喊他們就能注意到你並且解救你。但由最初的激動到後來的漠視,我知道那裡再真實,不過是這房間爲了排遣我的寂寞,或者說勾引出我一點小小生存意識而幻化出的海市蜃樓。真的跑過去推開窗,外面又什麼都沒了,只有一個和我身後同個模樣的房間,裡面的牀上躺着方潔,邊上坐着林默。
然後換來更大的失落,我在這種沒日沒夜的誘惑和失落裡餓得想吃自己身上的肉。冰箱裡的牛奶已經全部喝完了,就在兩次昏睡之前,那些發酵了的東西在我的嘴裡逐漸變成了一種無上的美味,而我不得不以最大的剋制去完成對它們的吞食。
直到最後一滴被我舔乾淨,這房子裡除了水,再沒有一樣可以吃的東西。我不得不靠整天躺在沙發上以維持自己僅有的體力。而這房子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還如立體電影般真實地在我眼前一幕幕發生着。我冷眼旁觀,因爲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分擔我的情緒。
林默請了很多醫生來這房子給方潔治療她每況愈下的胃口,可不管是心理還是物理,那些藥方最終都沒能有效地做達到治療的目的。似乎除了牛奶任何一樣食物對這女人來說都是種可怕的毒藥,儘管它們無時無刻不像毒藥般折磨着我可憐的求食的神經。她只喝牛奶,但一喝就吐,先吐出來是白的,然後是黃色的水,再然後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只是乾嘔。
林默在她身邊時這狀況會惡化得更厲害,我看到林默跪在她身邊企求她的原諒,跪在那裡自言自語着,說着他和那個叫做安的女人的事,說着自己脆弱的感情,說着自己的自私,說着自己可怕的無恥……而那一切不是爲了得到她的一句話,事實上從廚房裡那次施暴之後,我再也沒有聽見方潔對他說過半個詞,他不在乎,因爲他知道那是他咎由自取。而現在他只想以他的坦白來挽回自己妻子對他手裡食物哪怕一口的品嚐。這也會讓他感覺到那是上天給他的恩賜。
可是上天並沒有眷顧他,就想上天同樣眷顧不了餓得連站起來都成了種困難的我,以及被施暴時毫無反抗能力的方潔。她什麼也不吃,只是坐在牀上靜靜聽着林默的懺悔,發着呆。也許還在想着別的什麼東西,因爲她的視線總是停留在房間靠門的一角,長久的停留,似乎那裡存在着什麼可以讓她專注去看的東西,儘管那裡什麼都沒有。
於是她越來越瘦,以一種極快的速度。
原本豐潤的頭髮也變得像雜草般乾枯起來,而林默,我再也沒有從他眼裡找到過曾有的那些暴躁,煩躁,即使是在一次又一次被方潔的嘔吐弄得渾身污穢的時候。那男人眼裡所僅有的只是害怕,他日復一日地害怕着,甚至不再敢去碰方潔的身體,在給她從食物的時候也是。他小心避開着同她身體的直接接觸,生怕從她眼裡看到一丁點的惶恐。而在我還有那麼點力氣,或者肚子還沒餓到讓我失去理智前,他小心謹慎的樣子有一陣子讓我覺得他可憐,可憐到了卑微。
可是卑微和企求並沒能帶來什麼轉變。
在又昏睡了五次之後,我看到方潔沒有和往常一樣看着房間的一角發呆。眼睛依舊睜着,她靠在那些柔軟的枕頭上,可是那雙在她消瘦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裡面一點神采都沒有,就像只做工最精緻的木偶。
林默在門前站着,沒有看她,只低頭吸着煙,濃濃的煙快把整個客廳都佔滿了,他還在不停抽着,嘴脣因爲過幹而開裂了,地上一堆橫躺着的菸頭上全是他嘴脣上的血。
那一瞬我明白方潔死了,在牀上躺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子之後,她在我的睡夢裡走得無聲無息。而我還在清醒地經歷着她曾有過的感覺——飢餓,極度的虛弱,恐懼。只是她是因爲不想吃,而我是吃不到任何東西。
我希望有誰能給我一杯水,我連起來走到廚房那點距離的力氣似乎也沒有了,腦子裡發瘋地想着狐狸,那隻總是在一些困境之後意外出現在我眼前的狐狸。
他會發現我嗎,他會來找我嗎?
在我徹底餓死之前……
他會不會再一次給我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
再一次陷進昏睡,老天保佑我倍受煎熬的週期最近變得越來越短。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沉沉睜開眼,我看到林默從門外帶進兩個人。
兩個男人。
門外的陽光強得一度讓我只看到三條影子在我眼前晃,我難受得縮起身體,門被關上了,一個人在我邊上坐了下來,我看到了他眼睛上熟悉的暗色陰影,像古埃及人那種深深描繪的眼影線,還有他那頭被挑染得顏色很誇張的短髮。
竟然是術士……
心臟一陣急跳,彷彿一瞬間那些從我身體裡被抽離了很久了力氣暫時涌了回來,我支起身開口想叫他,可是乾涸的喉嚨裡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想用腳去撞他,可是撞上去就直穿到了對面的扶手。最終重新倒回沙發上,那點返回的力氣就像心臟所賦予我的一點點回光返照,過了這點時間,它們就消失了。
但我明明可以感覺得到他坐在我身邊時那種重量,還有他身上的溫度,甚至我感覺到他朝我這裡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可他確實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就象這房子裡的主人。
我失望透了,或者用失望也不足以形容我此時的心境,我覺得我幾乎就離逃生只差一張紙的距離了,可這張紙卻隔着一個世界的距離。
也許這心情該被稱作絕望。想着,我艱難地嚥了下口水,摸索着試圖從沙發上下來,因爲再不去廚房,我恐怕我會在餓死之前就脫水而死。卻在這時餘光掃到了術士邊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們倆是一前一後進來的,一進來就被術士的身影擋住了我的目光,所以我並沒有更多的留意。這會兒挪開了,那張臉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那個男人有着頭冗長的白髮,還有一雙來自地獄般暗紫色的眼。
長長的頭髮遮住了脖子上若隱若現的鎖鏈,那雙眼睛一如往常的平靜無波,就像我在術士家遇到他時那樣。而這會兒我瘋狂地希望他能動一動他的眼睛朝我這裡看上一眼,如果他能看到我的話,那該多好,他應該能看到的吧,爲什麼不能……他是上古麒麟啊……
鋣!我在心裡尖叫:鋣!快朝這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