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節

這天狐狸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在看到那根殷先生讓我轉交給他的懷錶後,就這樣莫名地離開。他什麼都不說,只是指責了我的不是。

“不要拿不該拿的東西。”他說。

什麼態度。

什麼口氣。

心臟一下子變得很悶,就像昨晚沉甸甸壓在我胸口的那種感覺,連外頭的陽光也刺眼了起來,刺得人心煩。想發泄,可是無從發泄,因爲造成這一切的‘因’不在。

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林絹。電話那頭聽她咯咯地笑,像只永遠不知道什麼叫鬱悶的鴨子。

於是情緒也就緩和了一些。

但是在聊光了所有能聊的話題後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開始說這件事,關於狐狸,關於素和,關於狐狸最近有點反常的舉止。倒是在一陣沉默後她發現了什麼似的問了句,寶珠,你又有心事?

我說狐狸離家出走了。說出口,像是從喉嚨裡挖出了塊巨大的石頭。

她聽完哈哈大笑:“寶珠,如果我是他我老早離家出走了,你這隻鐵母雞。”

“是他走得莫名其妙。”

“怎麼,你們吵架了?”

“沒有。”

“那他爲什麼離家出走。”

“我不知道。”

“寶珠,你喜歡胡離麼。”突兀一句話,問得我一陣發愣。

半晌纔回過神:“說什麼啊,他是我的僱員。”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咯咯地笑,片刻停了下來,她說:“其實我一直都在納悶,寶珠,你知道我在納悶什麼嗎。”

“是什麼。”

“你說胡離這樣一個才色兼備的大男人,哪裡不好去,爲什麼偏要窩在你家這麼小個店裡那麼多年。”

我被林絹的話問住了。遲疑半天,我道:“他喜歡做點心。”

“做點心?以他的手藝哪家大飯店裡不能去,你給他多少薪酬。”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都擺在我話裡了,自個兒琢磨。”

“琢磨不出來。”

“所以他叫你小白,也不是沒道理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而林絹的話音卻忽然有些不耐煩起來:“好了好了,不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了,我自己頭還疼着呢。”

“是因爲剎麼。”

話一出口電話那頭一陣沉默,片刻再次響起陣笑:“喂,別疑神疑鬼的。”

“你最近有沒去過天上天下。”

“沒有。”

“那就好,不要再和剎見面了,絹。”

電話那頭再次沉默了下來。這次比較久,並且沒再聽見林絹的笑。只在一陣讓人有點難堪的僵持過後她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慢慢道:“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只想說,他很危險。”

“哈……這種年紀就是天上天下的頭牌,你不說我都曉得他的危險。”

“我不是指這個。”

“那是什麼。”

眼看着她的聲音一點點拔高並且嚴肅,我開始後悔沒有用一種更婉轉或者更容易讓她接受的方式,去把我所瞭解的東西傳遞給她。但我真的做不到,我沒辦法告訴她剎的危險性在哪裡,正如我無法告訴她我能看到鬼。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我在心裡默唸了無數遍,但就是沒辦法對林絹說出一個字。

原來講出事實是件這麼難的事,特別是在今天這種我的頭腦有點不太清楚的日子。

還想再說些什麼,林絹已經以一句‘我想休息了’草草結束了我們的通話。電話裡響起盲音的時候我聽見窗外隱約有人在哭,嗚嗚咽咽的,哭得很傷心。

剛開始我以爲是我的錯覺,或者說是夜貓子在叫春。可是不久之後那聲音大了起來,由遠到近,伴着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我聽出是有人在哭喪。

不知道誰家死了人,在這樣平靜而炎熱的一個晚上,我拿着狐狸做的符到窗口邊去貼,就像這幾年碰到這種事情一貫而做的。據說我的家對於那些新死的魂來說,就像黑夜裡一盞誘惑飛蛾的燈,至於什麼原因,狐狸沒有說明。我想可能跟我能看到它們有直接的關係,所以在更早以前,在狐狸還沒來我家那之前,偶然我會看到姥姥用硃砂在窗框上畫些什麼,每當窗外響起這類哭聲的時候。一邊畫一邊會輕輕地說:走走開,走走開……

可不知怎的這次怎麼貼都貼不上。

好象窗的某個看不到的角落裡被留了條縫似的,不停有風從外頭吹進來,每次我剛把符貼到窗框上,就把它給吹下來了。我納悶。四下裡尋着看,可是窗被我關得很牢,看不出那一絲絲繞過我手指的風到底是從哪裡吹進來的。

往符上抹了更多的糨糊,我繼續朝窗上貼,並且慶幸狐狸這會兒不在這裡。要是在他肯定又要嘲笑我了,連貼個符這樣的事都做不好,還有誰能比我更小白。

我就不信狐狸不在我就一件事都做不好了。

忽然覺得眼角邊好象有什麼東西,就在我擡手朝最高的地方貼符的時候,這當口那支哭喪的隊伍已經過來了,白衣白褲,映得我面前的窗玻璃一片白。只那麼一晃而過的瞬間,我看到那片白上一張辣黃的臉。

側對着我,那張漠然的臉朝上鼓着張皺巴巴的嘴,在我一邊拍着膠上去的符的時候,這張嘴一口一口對着符吹着氣。於是符一脫離我的手就飄了起來,幾個上下,從窗框上墜了下去。

我驚得把一整把符都撒了過去,那張臉就不見了,無聲無息。而窗外的哭聲還在繼續,隱隱有個東西朝我這裡飄了過來,心急慌忙間我抓着那些被吹落的符使勁朝窗上貼。

這回總算貼上了,貼上的同時那東西在我窗玻璃上撞了一下,然後慢慢退了回去。

當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在一條小道上跑。道很長,沒有盡頭似的,邊上什麼都沒有,一片漆黑。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始終不知道路的盡頭在哪裡,哪兒看上去都是一樣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什麼都沒有。直到累得實在跑不動了,想停下來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哪兒,卻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叫做剎的少年。

他一身黑衣坐在一棵銀白色的樹上,像是在低頭看着我,臉上帶着一塵不變的笑。

然後聽見他道:

‘梵天珠,幾時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有了人身,就能夠惑得住人了麼。’

‘想跑,可跑得掉?’

‘放,我當然可以放過你,’

‘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羅漢的心。’

‘呵呵……哈哈哈……’

突然我就醒了,在這樣一種快樂的笑聲裡,卻發現自己正蹲在衛生間的一角,靠近鏡子的那個地方,一個人在浴缸邊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緩過神遲疑着站起身。正打算推門出去,還沒轉身,卻突地被閃進眼裡的鏡子給驚得渾身一個激靈。

因爲我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站着。可還有一個我,蹲着,就在我剛醒那會兒蹲的地方,維持着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蹲着。

似乎在看着腳下某個地方,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以這樣的立場和角度看着我自己的樣子,在同一張鏡子前,像看着某個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

這個人的臉色很難看,白裡發青,隱隱透着層死一樣的灰。

這個人的目光很呆滯,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個白癡。

一陣惡寒過後我發覺自己又醒了。

這一回是真正徹底的清醒,因爲我能感覺到地板上的冷氣貼着腳心朝上鑽的速度,還有風從窗外捲進來的熱度。

不遠的地方素和坐在我的牀上看着我,嘴角帶着絲似有若無的笑,抱着膝蓋一搖一晃地慵懶。

“我怎麼在這裡……”我被這發現驚得一跳。

“我怎麼會知道。”他抱着膝蓋繼續慢悠悠地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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