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自穿越野人山後倖存的官兵們在列多的臨時收容站裡就地休整,包紮傷口、醫治疾患、補充營養、恢復體力、整肅軍容軍紀。曾經在山中度日如年的時間,在此刻卻過的飛快,在不知不覺的忙碌中,幾十個日日夜夜的時光已經悄然的從指間流走。

官兵們消耗殆盡的體力和萎頓悲傷的精神都已經在逐漸恢復,可是,縈繞在他們所有人心頭的一個又沉又重的問號始終讓他們感到滿心的不安。他們活着,好不容易的艱難的活下來了。可是,今後怎麼辦?在如此慘痛的大敗之後,下一步,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印度是一塊漫天戰火中難得的安靜之地,但,這裡終究不是祖國,決非久留之地。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伸手向英國人討吃討喝的感覺,與當街乞討被人鄙夷的滋味如出一轍。只要還是個熱血的漢子,誰會願意這樣過呢?

回家!要回家!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草窩。印度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家,自己的故鄉,自己的祖國。回去吧,回我們自己的家去!

這樣的念頭不止一次的出現在所有人的心底裡,這是每個人在夢裡都會呢喃着的深切願望。尤其是那些從野人山裡走出來的倖存者,經歷過瀕死與失去戰友兄弟的巨大痛苦之後,他們是最思念家,最想回家的一羣人。當初拼盡全力的走出野人山,爲的,不就是要活着回家嗎?如今,他們活着,那麼,就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黑皮跟隨狄爾森在列多照顧傷兵的這些日子裡,結識了不少軍部的弟兄們,經過了幾十天的朝夕相處,早已熱絡的稱兄道弟。儘管他們各自的出身不同,背景各異,但共同走過大敗、撤退、瀕死、得救的經歷讓他們相互之間有了惺惺相惜、不分彼此的深厚情誼,也成了無話不說的鐵桿朋友。

一天午飯時分,黑皮像以往一樣,又捧着飯碗,跑去了傷兵們住的營帳裡。沒想到,一腳剛踏進營帳,就見裡面的氣氛凝重的彷彿又走了一個夥伴,兄弟們或坐在牀上,或坐在凳子上,一個個捧着飯碗,不是面露悲慼之色,便是愣愣的在發呆。

不明所以之餘,他連忙上前,順手拽了個人問道:

“二木頭,這都是怎麼了?上午我瞧着都還好好的呢。”

個子高高的“二木頭”,大號李全福,山東濟南人,自小就是個二不楞登的缺心眼。他當了兵之後,同班的戰友見他又高又楞,老鬧出笑話來,於是便給他取了這個外號。沒曾想,叫着叫着,所有人也都跟着這麼叫。他本性憨厚,聽人家這麼叫倒也不惱,一叫便應。於是,從那以後,“二木頭”的諢名便取代了他那個並不難聽且討口彩的本名。

不過,他的老爹給他取名全福,着實也給他帶來了福氣和好運,因爲他是軍部特務連倖存無幾的老兵之一。只是,進山前又高又壯的山東漢子,出山的時候,形銷骨立,真瘦成了他的外號,像根又細又長的“木頭”。在列多休養了幾十天,都還沒能讓他恢復原狀,老遠一看,依然一根電線杆似的“長木頭”。

“二木頭”瞥了一眼黑皮,沒好氣的粗噶着嗓子說了句:

“好啥好啊,成天過這種二五不靠的日子,能叫好嗎?!”

黑皮是個聰明人,見人識色,聽話聽音。一聽“二木頭”這麼說,立刻便明白了原由。這些日子以來,但凡是傷好的差不多,哪怕是稍微能走的兵,沒有一個不想着立刻回家的,只恨不得立刻插了翅膀飛回中國,飛回家鄉去。即便這裡有大白米肉罐頭吃,也擋不住他們想要回家的心思。

這種心情,黑皮如何能不明白?因爲連他自己,也何嘗不想早點回家啊!只是,怎麼走,能不能走,什麼時候走,這些問題恐怕還沒有人能夠回答他,也沒有人知道。

他無奈的輕嘆了口氣,走到他們的中間,往凳子上一坐,朝嘴裡扒拉了幾口飯,嚼鼓了幾下,環視着眼前這一圈連吃白米飯都沒有胃口的弟兄們,勸慰道:

“大家夥兒都別犯愁啦,在這兒地呆着的中國人,沒有一個不想回去的。可回不回得去,不是咱們說了算的,那要聽上頭的意思。今後的事情誰都不知道,咱們也只能先顧着眼前了。吃吧吃吧,犯不着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

他使勁的吆喝着,張羅着衆人吃飯,可營帳裡的一圈人,沒有一個動筷子的,全都像“二木頭”似的木在那裡,表情顯得憂傷而焦灼。

一個傷了腿的兵看着自己碗裡的白米飯,低下頭,低聲說:

“在山裡餓得快死的時候,最想要的東西就是一碗這樣的白飯。可現在,看着它,卻一點都吃不下去了。腦子裡想的盡是死在山裡的兄弟們,想家裡的老孃,還想家鄉的饃饃。咱家的饃饃一出鍋,那香氣能飄出十里八鄉去,可比這兒的大米飯好吃多了。”

一個頭上纏着繃帶的傷兵啞着嗓子低聲說:

“俺家那兒,一年四季,冬暖夏涼,可是個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地方。春天有成片的油菜花開,聞着味道老香了;夏天有一湖的蓮蓬吃,還能從湖裡摸上來老肥老肥的大魚;秋天滿山都是野果,吃得你肚子都要脹開;冬天吃烤地瓜,那叫一個香啊……

可這地兒,有什麼啊,一天到晚死熱死熱的,太陽都能把人給曬死,連個女人都長得跟煤堆裡滾了一遍似的,哪有俺家的風水養人啊!在野人山裡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俺家,想着俺家那跟畫兒似的風景,就是想着無論如何一定要再回去看一眼,這才拼了命的活下來……”

眼看着外號叫“武大郎”的河北兵說着說着快要哭出來的時候,黑皮連忙的打斷了他,裝出一副頗爲不耐煩的口氣勸說着,生怕他又因爲情緒太過激動而讓纔好沒多久的傷口繃線:

“‘武大郎’啊,你的家鄉再好,可是我們沒有命令,也是回不去的啊!你就是在這裡成天的想,成天的想,想的成了瘋子,若是上頭不發話,我們就得一直一直在這個鬼地方呆下去!既然如此,又何必讓自己變得這麼辛苦?有一天是一天的過,難道不好嗎?有些事情,就不該去想,懂嗎?”

黑皮站在營帳中央,對着周圍許多個食不下咽的兵們說着話,就在營帳的角落處,一個面色蒼白的兵,端着飯碗的手在不停的顫抖,望向黑皮的眼睛裡有種近乎絕望的光芒,激越卻憤怒。他用帶着顫音的浙江口音,斷斷續續的質問道:

“黑皮,你從上海來的,是我們中間,見過大世面的人。可是,你怎麼能說得出‘不該去想’的話來?我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最想要的是什麼,難道你不明白嗎?!好不容易活下來,爲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家鄉,見到自己的親人!

你也是走過深山叢林的人,好容易才活了一條命下來,難道你願意就這麼毫無意義的呆在這裡,一天三頓不拉的吃喝,成天看那些下巴都要翹到天上去的英國人的臉色?你還記得自己的家鄉伐?記得上海的小籠伐?還記得黃浦江水的味道伐?還記得十六鋪碼頭上傳來的汽笛聲和吆喝聲伐?這一切,你是不是都忘記了?!”

他的這些話,提到的這些東西和地方,一瞬間觸中了黑皮的淚點,觸及了他心中最柔軟也是最脆弱的神經。那是他無數次魂縈夢牽的故土,是他連做夢都想回去的家。他如何會忘記?如何能忘記?只是,這些東西,他平時不敢想。因爲,怕自己一旦想了,就片刻都不想呆在這裡,寧願當逃兵也想要回家去。所以,他能做的,只是讓自己忘記還有家,讓自己的腦袋裡裝滿了另一種感情。

可是,現在,他只覺得自己滿心壓抑着的思鄉之情,都被這個憤怒的浙江兵給勾了出來。洶涌到無法控制的鄉愁,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的跳了起來,將手裡的飯碗朝桌上一扔,對着那個浙江兵吼了起來:

“屁話!是個人能不記得自己老家是啥樣的嗎?你當我不想回家?你當我願意呆着這麼個破地方啊!在我們上海,什麼吃的沒有?什麼喝的沒有?要跳舞去百樂門,那裡有最紅的舞小姐;要看電影去大光明,那兒放的都是美國剛上映的大片!要吃要玩的去大世界,只要是你想得到的玩物,想要看的戲,唱的曲,那兒什麼沒有啊!在上海,就是往地上抓把土,都能攥出金子來。回去了就是要飯,也比呆着這兒強上一百倍!

可他媽的,我能走嗎?我走得了嗎?我就是把腦袋想破了,也還是回不去啊!你們心急,你們鬧心,你們不快活,你們想家,我也和你們一樣。但是,有一點,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沒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會讓自己就他媽的成天活在這種跟活死人似的心情裡!因爲,因爲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你們知道是什麼嗎?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其實你們都知道!還要我說出來嗎?還要嗎?”

黑皮向來是嘻嘻哈哈的一個人,平素最愛插科打諢,幾乎很少發脾氣。可他如今近乎暴跳如雷大怒,擲地有聲的質問,頓時令在場的所有人沉默了,沒有人再糾結于思鄉之情,他們彷彿被什麼東西當頭棒喝了一般,一下子從自怨自艾的情緒中驚醒過來,不約而同的握緊了手裡的飯碗,不約而同的將自己的視線投射到了一臉嚴肅的黑皮身上。

其實,黑皮所說的那種感情,那種念頭,他們何嘗不知道,又何嘗沒有?可是,他們不敢去想,也害怕去想。因爲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除了將這種感情強壓在個人的思鄉之情下,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種焦灼而矛盾的心情。

“回去,就這麼回去嗎?就這麼回去的話,我們今後還有臉做人嗎?還有臉去見家鄉的父老嗎?就是在兄弟部隊的面前,我們還擡得起頭來嗎?我也想回去,可是打了這樣的大敗仗,臭名遠揚,我實在是怕回去,我沒有臉回去!

想想這一路逃命似的撤退路上,我們死了多少兄弟?叢林裡,還有那吃人的野人山中,倒下了咱們多少兄弟!我們是活着,也許還能活着回到家鄉,可他們呢?他們呢?還在山裡腐爛,變成一堆堆沒人祭拜的白骨!

他們的屍骨未收,咱們的大仇未報,怎麼,我們活着的人,就能這麼撇下他們不管嗎?你們忍心嗎?忍心嗎?我也想就這麼回家去,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要報仇,我要替那麼多枉死在路上的兄弟們報仇!

你們都是從野人山裡走出來的,你們比我更清楚那麼多兄弟們是怎麼把命丟在山裡的,你們看到的死人,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難道你們就願意帶着這種回憶過上一輩子?難道你們就想把對死難兄弟們的歉疚永遠的忘記嗎?

自打見到你們從野人山裡走出來的第一眼,我就跟自己說,他媽的,黑皮我這輩子要是不替那麼多死難的兄弟們把這個大仇給報了,我這輩子就不回中國,不回老家去!所以,我沒時間成天唧唧歪歪的想着自己的那點小事,也沒時間老怨天尤人似的怪這怪那。我現在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從野人山打回去,爲死難的兄弟報大仇!”

黑皮說的慷慨激昂,催人振奮,但很快,就被浙江兵毫不客氣的當頭潑了冷水:

“報仇?你當就你一個這麼想,我們都沒想過嗎?從野人山打回去,聽起來氣壯山河,可你想過沒有,憑咱們現在這副樣子,幾千個殘兵,幾千條廢銅爛鐵似的槍,拿什麼跟人家小鬼子較量?!別說你不一定走得出野人山,就是走了出去,就靠咱們這些人,這種裝備,打得過小鬼子嗎?報得了那滔天的大仇嗎?”

黑皮眼珠子一瞪,正要繼續和浙江兵辯駁下去的時候,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格外鄭重且堅定的回答聲:

“放心!死難弟兄們的大仇,我們一定報得了!”

衆人聞聲而望,只見從營帳外走進來幾個人,爲首的是新三十八師的師長孫立人,他的身後跟着自己的副官還有狄爾森。衆人一見來了長官,連忙想要起立敬禮,有些腿腳不便的,更是掙扎着要從牀上坐起。

孫立人連忙上前攔下了他們,視線從他們的臉上一個個的掃了過去。待營帳裡安靜的鴉雀無聲的時候,他望着他們露出了一絲笑容,一字一句的說道:

“重慶來了命令了,留駐印度,擴編整訓,準備反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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