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站在上洛的城頭,看着遠處熱鬧的魏軍陣地,卻有些走神。
司馬懿用了六天的時間,從武關趕到了上洛,平均每天行程五十餘里。這隻比標準的行軍速度快上那麼一點點。魏霸相信,這不過是做給皇帝看的,在行軍的前幾天,他一直是按標準行程——日行四十里進軍。
這和房陵之戰時的司馬懿大相徑庭,卻不是司馬懿怯敵,而是司馬懿的一種戰術。
武關到上洛二百八十里,趕得再急,也就是搶先一兩天的時間。司馬懿寧願用這一兩天的時間來穩步推進,以一種泰山壓頂的姿態,不緊不慢的來到魏霸面前,就是要表現出一種強者的從容。重劍無鋒,大巧若拙,手握強大的實力,我根本不需要趕時間,也不差這一兩天,我可是按部就班的打敗你。
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較量。正如司馬懿在武關城外不急着攻城,而是用了十天時間來打造攻城器械,做攻城前的準備一樣。
在上洛城外,司馬懿同樣有條不紊的做着準備工作。
魏霸從武關撤到上洛,他自己打造的守城器械無法運來,所以只能一把火燒了。司馬懿同樣也不可能帶着沉重的霹靂車、攻城車等大型器械趕路,所以他也只能到了上洛之後再現場製作。
這個過程,同樣又是一個互相比較心理的過程。
看着數不清的敵軍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伐木、析木,製造,調試,想着那些器械一旦打造好,就會推上戰場,展開血腥的廝殺,這種一天天積累,一天天放大的精神壓力,沒有親自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就像將一個死刑犯綁在那裡,不殺他,卻先讓他看劊子手做準備工作一樣,當那一件件帶着血腥味的工具擺在他的面前,很多人都會在肉體受到創作之前精神崩潰。
擅長揣測人心的司馬懿很顯然明於此道。
魏霸雖然初經戰場,對這些卻也不陌生,不管是師父趙雲還是老爹魏延,都對他講過這些道理。僅憑他們講過的,魏霸還不足以應對這樣的場面,畢竟聽說是一回事,親自經歷又是一回事。他真正能夠平靜面對的原因是,在這方面,他比司馬懿更有底氣。
上洛的城牆不如武關堅固,可是他在上洛的準備卻比武關更充分。霹靂車、連弩車更多,石彈、箭矢堆積如山,長安的作坊還在夜以繼日的加工,源源不斷的運來,他的戰略儲備遠遠不是司馬懿所能比擬的。司馬懿準備的時間越長,對他越有利。
這就是他爲什麼要火燒武關城的原因。不是爲了燒人,而是爲了掩蓋自己的優勢。
擺在明面上的優勢,遠不如藏在暗中的優勢殺傷力更大。
所以當司馬懿企圖給他施加精神壓力的時候,他顯得很輕鬆,輕鬆得近乎散漫。在別人的眼裡,這就是大將風度,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自信從容。
經過撤退路的反擊戰,魏霸的將士們心中的威望與日俱增,鄧芝雖然也用戰績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可是與魏霸比起來,他還是略遜一籌,只能無奈的被魏霸奪去了大部分的光芒。
與魏霸並肩作戰既幸運,也不幸。幸運的是魏霸能給他很大的幫助,不幸的是他只能淪爲陪襯。
“子玉,在想什麼?”鄧芝慢慢的走到魏霸身邊,揹着手,看着遠處的魏軍,輕聲問道。
“我在想……隴右的戰事。”魏霸轉過身,微微欠身。不管在將士們的心目中他是如何的少年英雄,在鄧芝面前,他就是晚輩,這點禮節還是必須的。
“隴右……可真讓人擔心啊。”鄧芝長嘆了一聲,眉心微蹙。“子玉,你覺得丞相能……取勝嗎?”
“勝負各半吧。”魏霸說道:“從雙方的情況來分析,都有優勢,也都有劣勢,就看誰能發揮自己的優勢,遏制對方的優勢了。”
“其實,丞相如果退守隴山,優勢就會大大的增加。”鄧芝偏過頭,看着魏霸:“你以爲呢?”
魏霸沒有立刻回答他。鄧芝的意思很明顯,不是猜諸葛亮會不會退守隴山,進入關中,而是問他歡迎不歡迎諸葛亮進入關中。他把趙廣安排到隴山去,意思很明顯,看似擋住魏軍的退路,其實也是擋諸葛亮的退路。
不過,這隻具有象徵意義,就像門沒有鎖,只用一根樹枝別住,擋君子,不擋小人。諸葛亮如果想進入隴山,趙廣肯定會放行,就算他想擋,他也擋不住。
“我想,丞相不會退入關中。”魏霸也話裡有話的說道。
鄧芝又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他已經知道了魏霸的意思,不歡迎你來,可是你真要來,我也不會撕破臉,把你拒之門外。可是他用了另外一個說法:諸葛亮自己不會願意來。
這裡面的微妙意思,鄧芝也明白。魏家父子包括趙雲在內,本來是個疑兵,是個牽制魏軍主力的誘餌,諸葛亮在隴右的大軍纔是真正的主力。如果隴右丟了,本來當作棄子的關中就成了他此次北伐的最大收穫,那將來論功,該如何處置?魏家父子是荊襄系的不穩定因素,趙雲是元從系的代表,而支持他們的又是漢中大族爲主的部曲和關中的天師道信衆,這些都不是諸葛亮願意看到的異己力量。
在這種情況下,既然有一半的勝機,諸葛亮就不會輕易退入關中,他勢必會選擇與張郃一戰,擊敗張郃,進而奪取整個隴右,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勝利。
再說了,在諸葛亮自己的心中,恐怕他的勝率還不止五五之數。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鄧芝也是這樣認爲的。張郃的騎兵突入隴右,看來很可怕,其實細想起來,也不見得有多可怕。千里奔襲,風險極大,糧草不可能太多,士卒的體力也會非常差,戰力會大大受損,心理上的震懾作用更大於實際的作用。只要諸葛亮自己不亂了陣腳,頂住張郃的壓力,他完全有可能抓住這個機會,化不利爲有利。而諸葛亮的心性之堅忍,鄧芝又是再清楚不過的。從建安十三年追隨劉備開始,到章武三年劉備去世,諸葛亮真正的獨攬大權,他整整忍了十五年。
與其說這是個危機,不如說是個挑戰,更是個打破僵局的機遇。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就看諸葛亮和張郃誰更聰明。
這不僅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較量,更是蜀漢與曹魏之間的較量,甚至能決定以後幾年、幾十年內兩國的國運。
鄧芝沉默良久,最後說了一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該我們做的,我們都做了,接下來就看天意如何,看上蒼是不是保佑我大漢了。”
魏霸不語。他不信老天,老天太忙,管不了這麼多閒事。而歷史上,漢這個國號雖然現在還沒有亡,卻也拖不了太久了。如果真有老天,只怕已經拋棄了大漢。能決定勝負的最後還是人。諸葛亮和張郃各有優劣長短,就看他們誰能把握戰機,誰能取得這場勝利。
從歷史來看,諸葛亮不是張郃的對手,可是現在歷史變了,他們之間的力量對比也不同於歷史,似乎諸葛亮還要略佔一些優勢,結果會不會因此而改變?
與諸葛亮與張郃之間的對決相比,魏霸更擔心關中的安全。隴右丟了沒關係,守住關中,這次北伐就不能算是失敗。隴右孤懸千里,曹魏鞭長莫及,將來還有機會去奪。守住關中,纔是根本。
然而,他現在卻騰不出手去支援趙廣,一方面他面對着司馬懿和曹真的十多萬大軍,面對着整個魏國的反擊,能支撐住已經是奇蹟,根本不可能有餘力再去支援諸葛亮。另一方面,現在的時機也非常不好,此時去,是支援諸葛亮還是坐山觀虎鬥?
與鄧芝不同,魏霸對隴右的戰局沒什麼信心,說是勝負各半,不過是安慰人心。在他看來,諸葛亮是正,張郃是奇,硬實力相差無幾,可是論軟實力,顯然還是張郃這樣的宿將佔上風。戰場之上,指揮官的臨機應變非常重要,而這一點正是張郃之長,諸葛亮之短。
張郃沒有後勤,利於速戰速決,諸葛亮就耐久戰嗎?恐怕也未必。如果他想以守代攻,退守隴山顯然是最好的做法。如果他沒有退,那雙方在這一點上就不分伯仲,誰也沒有多大的優勢。
鹿死誰手?魏霸更傾向於張郃勝,雖然他並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畢竟他與諸葛亮的矛盾是內部矛盾,與曹魏之間的矛盾卻是敵我矛盾。一旦隴右失守,關中將三面受敵,他肩上的壓力更難以想象。
僅憑這兩萬正規軍,三四萬剛剛徵召的新兵,面對曹魏的十幾萬大軍的三面包圍,他實在沒什麼底氣。
唉,說到最後還是那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到了這一步,後悔、猶豫等任何負面情緒都與事無補,他能做的就是開動腦筋,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守住關中,哪怕是多撐一天也是好的。
因爲他知道,現在不光是他撐得辛苦,曹魏同樣也撐得辛苦。蜀魏鷸蚌相爭,旁邊還一個孫權等着做漁翁呢。大家拼的不僅是實力,還有堅忍,誰能撐得更久一點,誰就有可能看到最後的勝利。
人與人之間有陰謀,國與國之間更多的是權謀,實力都是明擺着的,計謀可以一時搶佔先機,卻不可能一直掌握先機,最後較量的還是硬實力和雙方處理危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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