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合對這片天空有着不一樣的情感。
四十多年前,剛剛弱冠的他應募討黃巾,後來又從屬冀州牧韓馥,韓馥敗,歸袁紹,破公孫瓚,名列河北四庭柱。官渡之戰,袁紹不聽他的建議,以輕兵救烏巢,結果導致軍糧爲曹操所殺。沒有了軍糧,十萬大軍一時崩潰,正在官渡攻擊曹操大營的他和高覽知道大勢已去,只得歸降曹操。
歸降了曹操,雖然曹操很重用他,可是他深知降將的身份敏感,所以謹小慎微,忠心耿耿,不敢有任何大意。經過十多年的奮鬥,他終於以自己卓越的用兵才能在曹營再次崛起,與張遼等人並稱五子良將。一晃又是十多年過去了,于禁兵敗,張遼、樂進病死,兩年前,和他最投契的徐晃也死了,曾經叱吒沙場的五子良將只剩下他一個,好生寂寞。
從建安十六年隨武皇帝征馬超算起,他已經在這片天空下征戰了十八年。在這片土地上,他建下了赫赫戰功,獲得了應得的榮耀,由一個雜號將軍升至蕩寇將軍。建安二十四年,夏侯淵意外戰死,漢軍數萬大軍陷於崩潰邊緣,司馬郭淮和督軍杜襲推舉他爲軍主,他也出色的完成了任務,撫定軍心,面對劉備的全力攻擊,他堅持到了武皇帝的到來,力挽狂瀾。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那一戰,讓他真正的揚名大魏,能與在合肥大破孫權十萬大軍的張遼並肩。在他自己看來,那一戰是他生來第一次率領數萬大軍獨立作戰。
到目前爲止,那也是僅有的一次。
作爲一個降將,在此之前,他都是作爲偏將聽命於帳下,不是從屬於武皇帝本人。就是聽命於徵西將軍夏侯淵,現在又聽命於大將軍曹真、驃騎將軍司馬懿。
夏侯淵、曹真是宗室,又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聽命於他們,張合沒有任何想法,可是聽命於司馬懿,讓他在心理上很難接受。司馬懿之所以能有今天,不過是因爲他爲文皇帝的爭位立下了功勞。那又算什麼功勞呢,不過是一些陰謀詭計。到現在爲止。張合雖然感激文皇帝的信任,對他的一些舉措,卻頗不以爲然,這其中最明顯的就是讓司馬懿將兵。
他懂什麼用兵之道?除了打敗諸葛謹的那一次,到目前爲止。他幾次用兵不是拖延不前,便是大敗而歸。更可笑的是房陵之戰,他先是草率行事,千里奔襲房陵,然後又頓兵于堅城之下,居然敗在了一個剛剛入仕的年輕人手裡。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這樣的人,在朝裡做做顯貴。說說大話也就罷了,到戰場上逞能,於人於已都沒什麼好處。
在這樣的人帳下聽令,是讓他最感到沮喪的一件事。作爲一個征戰多年。威名赫赫的名將,最後還要對這樣的一個人俯首聽命,他很失望。
不管你立下了多大的戰功,你的地位。終究還是和你與權貴的親密程度息息相關。戰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張合知道這不僅僅是大魏。古往今來,概莫如是。名將是一把鋒利的戰刀,君主須臾不能離,卻又須臾不敢大意。古來名將多橫死,五子良將,先離世的那四個沒有一個是善終,他相信自己也是如此。
出將入相,這只是對於某些人的寫照,比如曹真,比如……司馬懿,對他這種真正的武人來說,出將入相只有夢中有可能出現。
然而張合不在乎,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命運,這是所有名將的命運。相比於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他更喜歡戰場。只有在戰場上,他才能找到自己的靈魂。
他不想病死在牀上,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戰死在沙場上。
在這片天空下,他擊敗過馬超,擊敗過韓遂,還有宋建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羌王。在這裡,他鑄就了自己的輝煌。
不過,那遠遠不夠。今天,他將迎來更高的榮耀。
因爲這一次,大魏面臨的危機比十年前的漢中危機更嚴重。蜀軍佔據了關中,大魏面臨着失去半壁江山,社稷動搖的危險。
因爲這一次,他得到了大將軍曹真的全力支持,率領着一萬精騎奔赴隴右,不用聽任何人指揮,獨力肩負起拯救大魏的重大使命。
這一次,他將打敗逆蜀的權臣諸葛亮,將他趕出隴右,然後再揮師關中,擊敗那個曾經將司馬懿打得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證明司馬懿的失敗不是因爲對手的強大,而是他自己的無能。
張合的眼睛有些發亮。
張雄走了過來,見父親的眼神凝重而興奮,不禁有些詫異。他將一碗麥飯遞到張合的手中。“阿爹,吃飯了。”
張合接過飯
,看了一眼正在吃飯的將士們:“將士們都開始吃了?”
張雄點點頭,笑道:“那當然,阿爹是最後一個捧上飯碗的。”
“這是爲將的根本。”張合淡淡的說道,用手抹了抹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起來,一碗麥飯很快就下了肚。張雄看在眼裡,喉嚨口有些癢癢的,即使是從軍多年,他還是不太習慣這種粗糲的麥飯,每次吃的時候都會小心翼翼,生怕刮破喉嚨。像父親這樣狼吞虎嚥的吃麥飯,是一般人不敢相象的事。
“那個……阿翁有破敵方略了嗎?”張雄看着地上的輿圖,試探的問道。他雖然親耳聽到父親對田復等人說十日內破敵,可是他知道那只是鼓舞士氣的話,並不是真正的破敵方略。
張合放下碗,抹了抹嘴,那樣子和一個老兵沒什麼區別,卻和他在家裡的形容大相徑庭。張合雖然是一個武人,卻讀過不少書,和不少儒士都有來往。他最敬重的便是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祭遵,身在軍營,也常與儒士投壺雅歌,並不以武人而自賤。像今天這副模樣實在是不多見。
“如果你是諸葛亮,面對我,會有什麼方略?”張合指了指對面的馬鞍,讓張雄坐下,不急着回答張雄的問題,反問起了他的想法。
張雄笑了起來:“還能有什麼方略,當然是儘快的逃了。”
張合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照你這麼說,我們還需要什麼破敵方略,就坐在這裡等他們逃跑,或者直接衝上去,銜尾追擊就是了。”
張雄尷尬的摸了摸下巴。他知道自己輕率了,這個答案根本不是父親想要的答案。父親對他這種輕忽的態度也非常不滿意。他彎下腰,仔細打量着地圖,過了好一會兒,纔不太肯定的說道:“也許,諸葛亮會固守待援,等馬謖回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不足爲慮。馬謖從榆中撤回來,要趕八百多里路,就算他像故徵西將軍一樣能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也需要五六天的時間。何況郝昭他們也可能追上來,他們的兵力並不佔優勢,只會讓士卒疲於奔命。”
“那……”張雄撓撓頭:“難道諸葛亮要以上邽城下的五萬人與我軍硬拼?”
“爲何不可?”
“可是這樣一來……”張雄不解的問道:“五萬步卒對付一萬精騎,並不佔優勢,而且,他身後的上邽城裡還有郭淮的一萬多人,他就不怕被我軍兩面夾擊?”
張合笑了起來,笑得張雄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他才搖了搖頭:“剛纔田復的話,你也聽到了,諸葛亮的步卒與普通的步卒不一樣,他的陣勢嚴整,幾乎沒有什麼破綻,而且,他的軍械很強。這些都是佈陣的有利條件。我軍如果強攻,損失會大大超出常規。”他慢慢收起笑容,又冷哼了一聲:“更何況我遠來疲憊,他以逸待勞,我沒有輜重補給,他卻還有一定的儲備,相比之下,他可以放心的守,守上五六日,七八日,等馬謖趕到,兵勢就會復振。而我軍呢?我軍哪裡還有什麼補充?”
張雄明白了。單單和諸葛亮比較,已方似乎有一些優勢,可是這優勢非常有限。如果把目光再擴大一些,放大到整個隴右地區,那諸葛亮的優勢就非常明顯了。諸葛亮是守,士卒有充沛的體力,有糧食儲備,有援軍,而自己長途奔波之後,士卒疲憊,沒有輜重補給,自己就是援軍,不可能有其他的希望。不管哪方面,都是諸葛亮佔優。
最重要的就是軍糧,爲了趕速度,他們不可能帶太多的糧食,一個月的軍糧已經是長途行軍的極限,就算從安定補充了一些,也非常有限,換句話說,如果不能在半個月內擊敗諸葛亮,他們將會斷糧。
不管你有多少兵馬,一旦斷糧,不戰自潰。
所以,諸葛亮守得,他們守不得,他們必須主動發起進攻。
張雄擡起頭,看看父親那張平靜的臉:“阿爹,這就是你說要十天之內破敵的原因?”
張合微微點頭:“是的,這不僅僅是讓他們安心,鼓起勇氣,更是事實。十天內不能破敵,我軍必敗無疑。”
張雄爲難的撓撓頭:“十天,怎麼能破敵?強攻損失太大,誘敵,他也未必會中計。如果他也能猜到這一點,就在原地據營固守十天,我們又能奈何他們?”
“正因爲如此,才讓你去猜,他們會怎麼做。”張合淡淡的說道:“以己度人,反覆權衡,才能對敵我態勢瞭然如胸,才能找到對方的破綻。知彼知己,才能百戰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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