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沉默了片刻,轉身對身後的一個親衛說道:“我餓了,取點粥來。”
親衛轉身出去了,諸葛亮走回自己的案上,坐了下來。楊儀剛要說話,諸葛亮擺擺手,打斷了他:“威公,我現在餓得頭暈,你稍等片刻,等我吃些東西再說,可否?”
楊儀訥訥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時間不長,親衛端着一碗粥走了過來,粥很稀,裡面似乎加過水,看起來不太均勻。楊儀皺了皺眉,剛要說話,霍弋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嘴。
楊儀不太清林,霍弋卻很明白。諸葛亮經常一忙就忙得廢寢忘食,三餐不定,所以他身邊的人都習慣把熱粥焐着。可是焐的時間長了,粥會幹,有時候諸葛亮急着吃,他們就只能加點熱水,然後簡單的攪一攪,儘可能的讓諸葛亮吃上熱乎的,至於口味是不是好,就顧不上了。
楊儀覺得很詫異,諸葛亮卻已經習慣了。他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吃了起來。他吃得不是很快,甚至還有些遲緩,連挾鹹菜的動作都慢得出奇,一口菜在嘴裡,似乎在嚼上半天才慢慢的嚥下去。如果仔細看,還能注意到諸葛亮的手在輕微的顫抖。
一碗粥吃完,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這碗粥吃下去,諸葛亮的臉色緩和了些,至少他的手不再抖了,臉上也恢復了些血色。
“威公,我們還有多少軍糧?”
“丞相,我們還有七日的軍糧。”楊儀連忙上前,將帳簿翻給諸葛亮,“如果減爲一日一餐,可以增加到十日。”他湊到諸葛亮的面前,輕聲說道:“丞相,這是極限了。依日程計算,如果現在就給吳懿發消息,讓他送糧接應。也許還能接應得上。再遲,可就來不及了。”
諸葛亮接過帳簿,看着那平時不知道翻過多少遍的帳簿,他忽然遲疑了一下。這個帳簿是魏霸發明的,現在已經推廣到整個益州。諸葛亮有查看簿書的習慣。所以這此帳簿他幾乎是天天見。再習慣不過。可是今天,他突然由帳簿想到了發明人魏霸。
魏霸現在在哪裡?其實,我不必回漢中,我可以退守關中。關中的軍糧雖然也不充沛。可是暫時救救急卻沒有問題,緩上一個月半個月的,完全不成問題。由漢中運到關中,也比轉運到隴右更快一些。
諸葛亮手按在帳簿上,思緒卻突然大開。他的眼神漸漸的亮了起來,眼睛卻越眯越緊。他想到的不僅僅是軍糧運輸的問題,關於魏霸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勾了起來。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問道:“威公,如果從關中運糧呢?”
“如果從關中運糧,那當然要快一些……”楊儀說了兩句,忽然意識到諸葛亮的言外之意。他驚愕的擡起頭,盯着諸葛亮的眼睛:“丞相。這……這可行不得啊。”
諸葛亮無奈的苦笑,楊儀的意思他明白。主動向關中要糧,甚至是退守關中,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失敗,不僅是承認這次北伐隴右戰場的徹底失敗。而且承認了當初沒有全盤採用子午谷計劃的失敗。
這當然是個很丟臉的事,可是,如果拋開個人的得失,對整個蜀漢來說。比起撤回漢中,卻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至少在眼前的這個局面下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
諸葛亮原本的計劃是以魏延父子守關中。爲隴右戰場爭取時間,最後奪取隴右,放棄關中。現在隴右的戰略目的已經無法實現,可是關中卻還在魏霸的手中,蜀漢的北伐還沒有一敗塗地。不過,諸葛亮也清楚,魏霸爲了守住關中,雖然使出了渾身的解數,面對曹魏的傾國反擊,他也是舉步維艱,一旦隴右的戰場塵埃落定,張郃收復隴右之後,轉兵東向,魏霸就面臨着三面作戰的可能,以他目前的兵力,他很難固守關中。
這是他當初決定不取關中的理由,現在關中成了北伐唯一的戰果,他卻必須要考慮如何守住關中。
守住關中,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主力退入關中。有了兵力,魏霸的難題就會迎刃而解。當初向朗建議他退守隴山,就是出於這個目的。
退守關中,對整個蜀漢有利,只對他一個人不利。這也是楊儀勸阻他的原因所在。諸葛亮也很猶豫。退守關中,不僅意味着他要承認自己的失誤,承認魏霸的正確,還面臨着荊襄系內部分裂的現實。
退守關中,那魏霸之前的所作所爲,就不再是錯誤,而是正確的選擇,支持他的趙雲、鄧芝以及那些漢中人,都將藉着這個機會崛起。
這是一個非常不利的隱患,很可能會危及整個蜀漢的穩定,陷入不同政治利益集團的互相爭鬥中,將他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諸葛亮眯着眼睛,仔細權衡着利害得失。楊儀緊張的看着諸葛亮,他想得比諸葛亮更簡單一些,他不希望魏延父子成爲北伐的首功,甚至是以諸葛亮的失敗爲襯托。
“丞相,萬萬不可啊。”楊儀小心的說道:“國小民寡,若不能獨攬大權,上下同心,內耗必然影響大事。若陷於內部之爭,丞相將來如何興復漢室,北伐中原?”
“可是,如果據有關中,對漢復漢室,大有裨益啊。”諸葛亮也壓低了聲音,慢慢的說道:“當年高皇帝用韓信之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據關中而爭天下,立大漢四百年基業。如今,豈不正似當年?”
“不然。”楊儀連連搖頭:“丞相,當年高皇帝能以關中爭天下,是因爲秦末天下大亂,關中卻沒受太多的影響。是以高皇帝才能在八百里秦川爲根基,與項羽爭雄。可是現在呢?關中廢棄已久,人口不過五六十萬,四處荒夷,無十年經營,很難見功,又怎麼能做爭天下的根基?”
諸葛亮眉頭一皺,剛準備再說,楊儀又搶先說道:“丞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在關中駐兵屯田,且戰且守,是不是?”
諸葛亮沉吟片刻,點點頭。他正是這麼打算的。
楊儀追問道:“那麼,丞相將以何人爲關中都督?魏延,還是魏霸?抑或是趙雲?”
諸葛亮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丞相,我敢說,除非你讓馬謖鎮守關中,否則,關中近非大漢之利,遠亦非我大漢之福。”
一聽到馬謖這個名字,諸葛亮的眼神一凜。他轉過頭,將那封軍報取了過來,慢慢的推到楊儀的面前。楊儀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見落款是王平,好半天沒想起來王平是誰。等他明白過來這意味着什麼,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王平署名上報,那只有一個結果:馬謖出事了。
作爲荊襄系的一員,楊儀太清楚馬謖的作用了。如果說諸葛亮荊襄系當之無愧的領袖,那馬謖就是荊襄系毫無疑議的第二號人物。相比於諸葛亮這個並非荊襄人的領袖,在某種程度上,馬謖對荊襄人的凝聚力更要強上三分。幾乎所有人都認爲,諸葛亮之後,馬謖將是荊襄系的核心。
沒有之一。
這一點,想必諸葛亮也非常清楚,所以他毫無保留的相信馬謖,甚至讓自己的兒子諸葛喬兄事馬謖。這一次北伐,諸葛亮力排衆議,讓馬謖擔當前鋒大將,對他寄予了太多的信任。這既是因爲馬謖有才華,諸葛亮喜歡他,更因爲馬謖代表了整個荊襄系的力量。
如果馬謖出事了,不僅諸葛亮會遭到非議,荊襄系也將失去一個頂樑柱,一個未來的領袖。
這絕不是一兩個普通人員出事那麼簡單。
楊儀的手抖抖簌簌的打開軍報,將王平寫的軍報仔仔細細的看了兩遍。王平是個大老粗,寫不出什麼文雅的詞句,他的軍報寫得直白甚至粗陋,並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可是楊儀還是看了兩遍,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嘴脣都有些發白了。
馬謖不僅敗了,而且失蹤了,這意味着什麼?一個前鋒大將,統領幾萬人的大將,居然失蹤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醜聞?如果……
楊儀不敢往下想了,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也明白了爲什麼諸葛亮會突然想退守關中。在失去了馬謖這麼重要的一個力量之後,他不能承受再失去魏延的損失。而關中的得失,也關係到整個北伐的勝負評價。
“可是……”楊儀聲音乾澀,聽起來非常刺耳:“可是,丞相,就算你肯寬恕他的胡作非爲,他也未必會明白丞相的一片心意啊。”
諸葛亮撫着鬍鬚,略作思索,沉吟道:“我相信他不會如此不識大體。”
“丞相,若他自以爲有功,非議丞相,那……”
楊儀不死心的還想再勸,諸葛亮堅決的搖搖頭:“威公,你不要再說了,國事爲重,我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得了什麼。”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親衛走了進來,雙手奉上了一封軍報:“丞相,胡主簿急報。”
諸葛亮吃了一驚,連忙接了過來,打開掃了一眼,一抹笑容從他的眼角綻放開來。他將軍報遞給楊儀:“威公,你看,我沒有看錯這個小子。”
楊儀接過來看了一遍,長嘆一聲,垂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