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閒王和巨獸
作爲第一大道最有名氣的宅邸,伊斯埃雷公爵府有着一座和其規模相稱的停機坪。在過去公爵府最繁忙的時候,每天都有數十架飛空艇或空騎在此起降,然而到了現在,由於家主退休以及諸位公女的出走等緣故,公爵府的停機坪在大多數時間都處於門可羅雀的狀態。
不過今天似乎有些特別,在空曠多時的跑道邊,停着一架銀光閃閃的交通艇。
這架交通艇從頭到尾只有十米長不到,和空騎大小相當,但卻屬於輕型飛空艇的類別,因此沒有空騎的翅膀。交通艇的外表是氣派的銀色塗裝,其側面則懸掛着一枚盾牌大小的紋章。紋章上面繪着一座飄浮在天空的島嶼都市,和都市上方的三根羽毛。這枚紋章被稱爲“翼之島”,是拉維利斯王家的專屬紋章,也就是說,這架交通艇是王家的御用艇。
說到這架王家御用艇的主人是誰,光是看到小艇那銀光閃閃的氣派外表,不知情者的腦海裡恐怕想當然就會浮現出英俊瀟酒的貴公子形象吧?然而遺憾的是,這架小艇的主人卻完全不是和“高貴氣質”扯得上任何關係的人物。
一頭原本華麗的紫發因懶得整理而變成亂糟糟的鳥窩頭,一身鑲着金絲銀線的高貴王袍被果汁和墨汁染得而變成稀奇古怪的顏色,一張勉強可在稱爲英俊的臉也像睡眠不足似的總是露出一副打哈欠的模樣——在這樣的背景下,就算身上有着最尊貴的血統,也註定會被慘遭無視。如果要找出比較恰當的形容詞來描述的話,“懶散”和“邋遢”恐怕是最合話的候選。
“啊啊啊,被趕出來了呢……”修德摸着頭上的腫包,不禁哀聲嘆氣起來。
“好疼啊,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居然真的用鋤頭給敲下去……啊啊,老師好像真生氣了,本來想來這裡避難的,看來暫時是沒有希望了……”
修德擡頭望着陰沉沉的天空,感覺心情好像越來越憔悴了。“接下來,回王宮嗎……不,算了吧,連最後的一塊安息地都給艾爾莎那丫頭給查出來了,王宮裡已經沒有能夠慰藉我心靈的地方了,而且這次偷偷溜出來,回去後搞不好又得聽她說教上半天呢……啊啊啊啊!真搞不懂!我想要的不過是吃飯睡覺、睡覺吃飯的簡單生活而已,難道真是奢侈到難以實現的要求嗎?”
修德喃喃抱怨了一陣,然後猛地舉起雙手,衝着天空嚷嚷起來。“蒼天啊,請賜給我一塊無人打擾的靜土吧!”
充滿怨念的聲音在空曠的停機坪上空久久迴盪,修德閉上眼睛,滿意的聽着自己的回聲,但沒過幾秒鐘,他的表情突然慌亂起來。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砸在他的臉上,並且在幾秒鐘內形成一場瀑布般的豪雨。修德甚至還來不及改變舉手仰天的姿式,就被淋了個通透——雖說這樣的暴雨在夏季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東西,但因爲時機太過湊巧,而來勢又如此兇猛,以至於讓人很容易產生這場暴雨根本是上天給某人的懲戒的錯覺。
在暴雨中,遭受天罰的修德如同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他把手裡的書舉到頭頂想擋雨,但面對這種特大的暴雨,他行爲就像用一杯水去撲滅整場火災般可笑。沒過幾分鐘,修德頂在頭上的書就全泡湯了。隨着雨勢越下越大,轟隆隆的雷聲和亮錚錚的閃電把黑雲密佈的天空襯得分外可怖,而就在修德向四周張望着有什麼避雨的地方時,一道落雷轟在他左側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伴隨着巨大的爆響,那棵碗口粗細的樹被當場劈成兩半。
“……不會吧?難道我的要求真的那麼過份嗎?”
修德哭喪着臉,再也不敢挑三揀四,甩動雙腿拼命朝着最近的一座機庫跑去。
就像嫌他跑得慢似的,又接連有兩道落雷轟在他的左邊和右邊,修德簡直被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撞進了機庫。隨着“碰”的一聲悶響,修德撞開了機庫的門,但腳卻被滑軌絆到,於是整個人以可笑的姿式撲倒在地上,同時也把落雷和暴雨拋在了後面。
“呼……呼……呼……”
修德驚魂未定的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把他從小到大受的所有驚嚇加起來,都沒有這次來得厲害。
“到……到底是怎麼回事……”
修德一邊抹着額上的冷汗,一邊回頭望着身後暴雨傾盆的天空。雖說這位閒王從來沒有相信過神明的存在,但回想起幾分鐘前的情景,也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外面的雨還在繼續下着,雷電交加的天空也絲毫沒有放晴的跡像,但有機庫在頭上擋着,修德倒不必再擔驚受怕,於是慢慢鎮定下來,然後開始打量起自己躲雨的地方來。
“……咦?”
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修德向周圍望了一眼,才發現自己好像闖到個很不得了的地方。
首先看到的,是停在機庫中央的一架空騎。
修德正對着那架空騎的機首,從前面望去,這架空騎足有兩三米高,絕對屬於重型機,但空騎外層的蒙皮卻被全剝了下來,並露出蒙皮下的骨架和骨架內的機構零件。空騎的骨架是由一根根打磨成形的獸骨拼合而成,而顏色迥異的各種機構則像極了生物的內臟,猛的一眼看去,好像一頭只剩下骨頭和內臟的巨獸突兀的聳立在黑漆漆的空間裡,那種說不出的詭秘感讓修德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今天是怎麼回事?盡碰到這種邪門的事情……)修德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打量着眼前的空騎。他發現被剝下來的不只是蒙皮,包括翅膀和引擎在內的許多部件,都被一一拆了下來,和蒙皮一起堆放在機庫的兩邊。
(冷卻器,裝甲板,回軸器,空流石……)修德打量着放在機庫兩邊的部件,注意到這些部件並非雜亂無章的堆放,而是按照某種條件分別整理的。簡單來說,堆放在左邊的部件大都是損壞嚴重,一看就知道無法再用的,而堆放在右邊的部件則相對完好,並且每一個都被仔細的清理過。
修德的目光落在左側那堆要多得多的部件上,禁不住感到隱隱戰慄——損壞的部件如此之多,難以想象這架空騎此前究竟經歷過何等慘烈的撕殺,而能夠跨越那般兇險的戰場回來,以人而言,恐怕已經算得上百戰磨練的一流戰士。看着眼前只剩下骨架的空騎,修德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他下意識的走近了空騎,但卻被裡面突然響起的聲音給嚇一跳。
“喂,那邊的。”隨着這道聲音,一隻沾滿油污的手從空騎的骨骸裡伸來。“幫我把七號扳手遞過來。”
“呃?”修德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茫然看着那隻理所當然的下着命令的手。
“七號扳手啦,七號扳手,你沒聽到嗎?”那隻手再招了招,並且帶上不耐煩的語氣。“還有,把照明燈也提過來。”
“好……好的。”修德有些無奈的迴應着。身爲拉維利斯王國的新王,雖然常常被人說缺乏一國之君的自覺,但被一個初次見面……不,甚至連面都沒有見的人當成下人吆喝,對他而言還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修德不禁感到極是新鮮,決定配合對方把戲演下去。
“七號扳手,還有照明燈……啊,找到了。”修德從地上的工具箱裡找到了對方指明的東西,然後屁顛屁顛的跑過去,把扳手交到了那隻手上,同時殷切的問着。“請問,還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
“幫我舉着照明燈吧。”對方倒是一點不客氣。“過來一點,照到裡面的螺絲來。”
“哦。”修德點點頭,然後爬到空騎的骨架上面,老老實實的當起臨時光源來。
他想借着探照燈的光亮看清那人的模樣,但由於對方只是埋頭拆螺栓的緣故,所以他只看到對方黑髮的背影。修德不禁感到失望,但好奇心卻更重了。除了百翔長的諾茵以外,伊斯埃雷公爵府裡應該再沒有別的機師,而眼前這架的空騎也不像是諾茵的“翠葉”,修德對眼前神秘男子的身份充滿好奇,於是向他搭話起來。
“那個,這是你的空騎嗎?”
“嗯?啊,算是吧。”對方回答着。
“那個,看起來好像損壞得蠻嚴重的樣子……難道是曾經歷過什麼大戰嗎?”修德小心的問着。
“嗯,從天空界回來後就變成這樣子了。”對方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道,而修德卻被嚇了一大跳。
“天……天空界?”修德忍不住叫了出來。
天空界是魔物的巢穴,是生人勿近的魔窯,幾乎沒聽說過有人去了後還能活着回來。到目前爲止,真正到過天空界並活着回來的機師只有四人,並且都已成爲傳說等級的人物。雖然修德沒有見過其它三人的模樣,但眼前這人看着年紀輕輕,難道已經是那樣厲害的人物了嗎?懷着這樣的疑惑,修德再度打量着對方的背影,並小心翼翼的問着。
“請問,你真的到天空界去過?”
“啥?”對方不耐煩的回過頭來,呈現在修德眼前的是一張他沒見過的陌生面容。那人隨手擦了擦一把臉的油污,回答着修德。
“你搞錯了,去過天空界的不是我,是諾茵。”
“……諾茵?”修德的目光移到腳下的骨架上,愕然道:“也就是說,這架空騎是狼焰?”
“你知道狼焰?”對方反問着,顯得相當驚訝。
“……我當然知道。”失望之餘,修德有些氣惱的回答着。
“狼焰是諾茵的座機,以前我還開過它。不過話說回來,你是誰啊?還有,你說狼焰是你的又是怎麼回事啊?”
“我的名字叫麒麟,和羅貝特大叔和諾茵都認識。諾茵把狼焰送給了我,現在我打算修好它。”麒麟簡單解釋着。
“送……送給了你?狼焰?”修德口瞠目呆的瞪着麒麟。
“沒錯,不過要把它修好真不容易啊……”麒麟放下扳手從機艙裡站起來,在修德注視下,大大伸了個懶腰。
“這個嘛,損傷得是挺嚴重的……倒不如說,真的能修好嗎?這架狼焰。”修德曾見過狼焰墜落時的模樣,用不客氣的話說,當時的狼焰幾乎就是一堆廢鐵。諾茵把這架近似報廢的空騎送給麒麟,應該也沒什麼特別的意味吧?修德如此對自己解釋着,並且安下心來。
“話說,你是伊斯埃雷大公的熟人?”修德小心的問着麒麟。就連身爲弟子兼國君的他都不敢這樣若無其事的直呼輔國公的名字,看到對方和伊斯埃雷家的關係絕不簡單。修德下意識的摸了摸頭上的腫包,決定慎重對待。
“算是吧。”麒麟反問着修德。“不過你是誰?不是公爵府的人吧?”
“啊,我的名字是修德,算是……算是伊斯埃雷大公的弟子吧?本來我是來拜見老師的,結果閒逛的時候遇到暴雨,然後就跑進來躲雨了。”修德如此回答着。他倒不是刻意隱瞞自己國君的身份,而是覺得既然麒麟連輔國公都不放在眼裡,自己國王的身份擺不擺出來也沒啥區別。
“修德嗎……”從那雙黑瞳中透出似乎趣味盎然的目光,而被那目光打量着的時候,修德身上的毛髮全豎了起來。
(這……這種感覺……)修德背後冒出了冷汗。(簡直就像被野獸盯着似的……)
麒麟的眼中並沒有任何敵意,修德的畏縮與其說是被麒麟壓迫,還不如說是源自本能的反應——如同對着食物鏈中的上位捕食者,生物都懷着本能的畏懼一般。修德覺得自己好像站到了一頭巍巍雄雄、說不出名字的巨獸面前,光是被那雙漆黑的獸瞳注視着,就像要被一口吞下似的。那種毛骨悚然的寒意,讓修德全身冒出了冷汗。
只不過,這種感覺只有短短的幾秒鐘,當黑髮的青年擦去臉上的油污,露出無垢的笑容時,那源自本能的畏懼感霎時間被爽朗暢快的善意所取代。
(喂喂,怎麼回事?修德,你又不是沒見過血雨腥風的男人,爲什麼會被嚇成這樣?)修德搖搖頭定下神來,再看向麒麟的時候,卻再沒感到剛剛那股令人畏懼的威壓。(剛剛的……是錯覺不成?還是今天遇到的邪門事情太多,所以神經過敏的緣故?)修德把先前的感覺解釋爲神經過敏的錯覺,但卻感到難以釋懷,他打量着麒麟,卻看到麒麟露出疑惑的表情。
麒麟把目光轉向窗外,對修德的話提出質疑。“暴雨?外面不是很晴朗嗎?”
“咦?”修德的目光跟着移了過去。
透過機庫的窗戶,可以看到清爽的陽光從晴朗的天空灑下,照得外面的草地一片晶瑩,哪裡還有半點先前暴雨的影子?
“爲……爲什麼……”修德當場啞口無言,他低頭着自己溼漉漉的衣服,狠狠打了個噴嚏。
“看來真的是下過雨哦,你挺倒楣的啊……”麒麟這才注意到修德的衣服溼透了,笑着指了指機庫的一角。“那邊有幾套工作服,不嫌髒的話就自己找來換上吧,我要繼續修狼焰了。”
“哦,謝謝。”向麒麟道謝後,修德走到那邊挑了件工作服換上。比起由華貴布料精心縫製的王袍來,粗布的工作服當然顯得又髒又破,不過由於某人對衣服的概念原本就停留在“有穿的就好”的水平上,所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詛咒那場莫句其妙的暴雨上。
(可惡,看來最近的運氣不好,還是不要到處亂跑比較好……但話說回來,那場雨也太邪門了,簡直就像要把我趕到這裡似的……)
這樣想着的修德,不禁把目光投到麒麟的身上。這時候麒麟已重新開始了拆解狼焰的作業,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轉頭向他確認着。
“叫修德的,你說你過去開過狼焰?”
“是開過啦,怎麼?”
“那你也該知道狼焰的結構吧?給我講講吧!”帶着幾分興奮的表情,麒麟如此要求着,並隨手指向機庫的一角。“雖然我找大叔要了那些書來,但上面有的大都是關於普通機體的資料,像狼焰這樣的特殊結構根本找不到,你要是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
“那些書……”修德的目光順着麒麟的手指移了過去,然後當場抽了一口涼氣。只見在靠近窗戶的一個臺桌旁,堆放着一大堆數量驚人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從下到上堆起來足足有一人高,而有一半都垮在了臺桌上。修德走過去大致翻了翻,裡面從浮空機關的運作原理到空騎的整備技術,都是關於空騎的技術文獻,而且每一本書上都有字跡潦草的註釋。
“你……你把這些全部看完了?”修德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回望着麒麟。就算是整備空騎的高級技師,要讀的書也不過如此。
“嗯,用了一週的時間,好歹全看了一遍,不過沒怎麼休息就是了……”麒麟打着哈欠走過來,從修德手中接過書,煩惱的翻了翻。“總之,我先把修理空騎要用到的部分記了下來,其它的都只是囫圇吞棗而已。雖然大叔和夏洛特也教了我不少東西,但果然還是很多地方看不明白……”
“……我先問個問題可以嗎?”修德指着狼焰的骨骸。“你是自己把狼焰拆成這種模樣的?”
“什麼地方不對嗎?”麒麟有些不安的問着,然而修德卻突然沉默了下去。
(……鬼扯吧,光是靠着這些書就能把一架空騎拆成這樣子麼?那我在王家學院呆的三年究竟算什麼啊?)修德心中突然涌出莫名的悲涼。
王家學院是拉維利斯王國的最高學府,同時也是飛空技術的研發機關。飛空技術是由巴別塔的天人傳承而來,空騎則是飛空技術最尖端的產物。以地上界目前的文明水平來說,要完全理解天空文明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即是一再簡化後的飛空技術,對普通人來說也都是望塵莫及的高度。至於空騎的研究和製造,則更是隻有最拔尖的人材才能接觸的領域。
麒麟光是靠着資料上的東西就把狼焰拆解到現在的樣子,對那些所謂“拔尖人材”來詳,簡直就像是在抽他們的耳刮子。過去身爲其中一員的修德,不禁以欲哭無淚的目光看着麒麟。
“基……基本上是沒有大問題。”修德勉強回答着,卻忍不住對狼焰投以艱難的視線。“不過,你打算修好它?”
“當然,諾茵就是爲此才把狼焰送給我的,我要讓它重新飛起來。”
“讓狼焰重新飛起來啊……”修德嘆息着。麒麟的聲音裡沒有一絲躊躇,好像完全沒想過失敗的可能性。
看着這樣的麒麟,再看着這架過去曾試駕過的空騎,修德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極其強烈的衝動來。
“好吧!我來幫你!”在這股衝動的驅使下,修德當場挽起衣袖,以意氣洋洋的聲音宣佈道:
“本人修德•馮•拉維利斯,願爲諾茵兩脅插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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