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麒麟的天命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擁有“無冕王家”稱號的伊斯埃雷家都算得上是拉維利斯王國內最有名的家族。其家主“輔國公”羅貝特公爵，雖然目前賦閒在家，但對熟悉宮廷局勢的人來說，仍舊是值得充分敬畏的存在，其巨大的影響力令權傾朝野的宰相派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以最近的一系列事件爲契機，宮廷中反宰相派的勢力亦有以無冕王家爲中心逐漸凝聚的跡象。基本上，只要稍稍具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能嗅出宮廷內最近越來越濃的不穩氣息。
雖然宮廷的局勢動盪不安，但對於王都的大部分平民來說，這些都是遠離他們的灰色話題。哪怕是有着“無冕王家”稱號的伊斯埃雷家，人們更願意談論的還是關於公爵家四位公女的趣聞。
衆所周知的是，羅貝特公爵共有四個女兒，長女安希亞，二女諾茵，三女緹坦妮亞和四女夏洛特。除了最小的夏洛特外，公爵家的其它三位公女都是相當優秀的人物。事實上，如果要在拉維利斯王國內評出一個最佳教育獎的話，那這個獎項十有八九會落到羅貝特公爵的頭上。
以“煌雷穹光”之名統率王國空軍最強部隊“蒼空王騎”的二公女諾茵就不必說了，就算是其它兩位公女，大公女安希亞和三公女緹坦妮亞，也個個都是不遜色於二公女諾茵的巾幗英傑。本來的話，在夫人離家出走後，能以一己之力把三個女兒培養得如此優秀，對於身爲父親的公爵來說都算得上是一件引以爲豪的事情吧？但凡事都有過猶不及的道理，三位優秀過頭的公女令尋常男子退避三舍，基於伊斯埃雷家向來男丁不旺的傳統，公爵想抱孫子的渴望便一再落空。
據說，這件事正是導致公爵和女兒們關係惡化的重要原因，其中大公女安希亞和三公女緹坦妮亞因受不了父親一再的催婚，於是憤而離家出走，只有性格溫厚的二公女諾茵和尚未成年的小公女夏洛特留下來。女兒們出走的事件讓公爵府的聲譽一落千丈，而以宰相卡託斯爲首的奸臣亦趁機崛起，而公爵本人亦心灰意冷的辭官歸家，從此過着不問國事的悠閒生活。
退休下來的公爵，似乎也對自己過去的態度有所反省，因此努力想修復和女兒們的關係，但由於安希亞和緹坦妮亞離家未歸，而諾茵又因軍務繁忙而常居基地，所以到目前爲止，公爵還沒有找到和女兒們修好的機會。不過託某位大荒青年的福，最近諾茵回府的次數變得頻繁了，而至於像現在這樣，父女三人在後花園的涼亭裡，一邊品茶賞月，一邊聊着家常，則是好幾年都沒有過的事情了。
“都是託準女婿的福啊……”公爵看着手裡熱氣騰騰的茶杯，心裡感慨萬千，眼睛也不由得溼潤起來。
“嗯？爹，你剛剛說什麼？”在對面的座位上，諾茵正在幫夏洛特剝荔枝，因此沒聽清公爵的自言自語。
“呃，沒事……我是說，其實你大可不必那麼擔心。”公爵把話題扯到兩人方纔討論的內容上去。對於麒麟和某人走近的事情，諾茵表現出相當的憂慮，儘管公爵認爲她的憂慮也不是沒有根據，但卻覺得就這樣放着不管也沒多大關係。
“雖然那傢伙確實是好吃懶做、遊手好閒、不思進取、自甘墮落、頑劣不堪又滑頭至極的混蛋……”公爵口中先是蹦出一長串和褒揚相距甚遠的詞，最後以頗不甘心的語氣來了個轉折。“不過，那傢伙並不是單純的笨蛋，或者說聰明過頭了也說不定……唔，雖然不知道他在盤算着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對麒麟沒有惡意。”
“我知道。”諾茵把剝好的荔枝放到面前的盤子裡，用旁邊的溼巾擦了擦手，依舊露出憂慮的表情。“但是，我擔心他給麒麟帶來不好的影響。”
“嗯，最近麒麟哥都躲在機庫裡，都不陪我玩了。”小淑女坐在諾茵的膝頭，此時也擡起頭表示強烈的憤慨。
“這個嘛，誰影響誰還說不準呢……”公爵伸手摸着小女兒的頭，嘴角揚起暢快的弧線。“可不要小看你那位的寶貝弟弟啊，以身爲領導者的魄力而言，他可比那傢伙高出不知多少呢！而且你今天也看到了吧？那個整天好吃懶做、無所事事的混帳傢伙，居然乖乖跑去當磨刀的苦力，要是讓宮裡那些老傢伙看到他的打扮，不知道會嚇出幾條人命來呢？至少我就覺得相當愉快，那傢伙也總算遇到剋星了，真不錯啊……”
“……確實如此。”想到某人頭纏汗巾、赤膊上陣的詭異形象，諾茵也不禁苦笑着認同了父親的意見。
“而且啊，受到準女婿影響的不止有那傢伙，還有格雷恩家的小子，就是上次陪他闖紋章院的那個。就算我來看，那也是萬里挑一的賢才翹楚，居然放着自家商會的事情不管，跑來當他的助手，你覺得是爲什麼？”趁着諾茵爲問題分神的時候，公爵偷偷拿起一顆本是給夏洛特剝的荔枝，笑眯眯的丟進嘴裡。
“……爲接近伊斯埃雷家？”諾茵微皺眉頭，假裝沒看到父親的鬼祟行徑。
“嗯，可能也有這樣的動機吧，不過我想最主要的，還是被準女婿所吸引吧？”公爵如此說着。“你也差不多該察覺到了吧？準女婿可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爲父我見過的前途有望的優秀青年也不少了，但還從沒在其它人身上看到過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諾茵似乎難以理解父親的啞謎，皺眉問道：“所謂‘那種東西’，是指的什麼？”
“二丫頭，你以爲古往今來，成就英雄偉業的人物，最重要的是什麼？”公爵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出奇怪的問題。
“成就英雄偉業的人物嗎……”諾茵露出疑惑的表情，試着回答道：“大智大勇，知人善用，還有……重情守義？百折不撓？”
“……這個嘛，倒是挺像你的答案。”公爵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轉而問起小女兒。“寶貝呢？你怎麼看的？”
“嗯，殺伐果敢？”夏洛特給出和姐姐不同的答案。
“不錯，有點意思了……呃，不對！夏洛特，你怎麼能說出這種可怕的話來！你是女孩子啊，要殺伐果敢來做什麼？”公爵露出慌張的表情。
“但是，我在兵法書裡看到的啊，上面說凡是欲成大事者，不可心存婦人之仁。”小淑女揚起頭，以天真的聲音回答着。
“今後不許再看那種東西！我回頭就把書房收拾乾淨！”有過前面三個女兒的前車之鑑，公爵已深刻認識到自己教育方式上的偏差，當場變了臉色。“真是的！沒事看那種書幹什麼？有空學學插花、廚藝的多好，你可是公爵家最有希望的新娘候補啊！要是變成你大姐那樣，看你麒麟哥還喜不喜歡你！”
“唔……”夏洛特露出委曲的神情，悄悄躲在姐姐的身後。
“好了，爹。”諾茵愛憐的撫摸小妹的頭，把話題轉了回來。“你把那些書收起不讓小妹看就好了，現在還是說說麒麟的事情吧。”
“唔，說得也是……”公爵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開口道：“總而言之，大智大勇也好，知人善用也好，殺伐果敢也好，都可以說是成就英雄偉業的條件，但並不是有這些條件的人就成就英雄偉業，因爲他們還缺乏一個最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諾茵也不禁好奇起來。
“天命。”公爵以平靜的語氣給出答案。“天命所歸，纔是成就英雄偉業的前提條件。”
說完這番話後，公爵便沉默下來，開始專心享用起女兒剝好的荔枝。而另一方面，諾茵似乎受到相當的衝擊，皺眉苦思了好一陣，然後才遲疑着，開口問道：“……爹，你的意思是說，麒麟的身上有這樣的天命？”
“要不然你怎麼解釋發生在準女婿身上的那些事情？”公爵毫不客氣的往嘴裡送着荔枝，表情相當愉快。“前後數次和權傾朝野的宰相派爲敵，換成普通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吧？而他至今仍活蹦亂跳，結果倒是卡託斯那邊焦頭爛額。格雷恩家的小子，還有那個不思進取的傢伙，都紛紛聚到他身邊。他們中一個是民間勢力的代表，一個是宮廷權力的象徵，你覺得這只是偶然？”
“說起來，的確如此……”諾茵並不是相信命運的人，但現在卻不得不承認公爵的意見。
“這樣的話，麒麟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諾茵最不放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這個嘛，‘天威不可測，天命不可違’，我也不知道今後的事情。”公爵隨口唸了一句拉維利斯的諺語。“不過依我看來，準女婿應該還沒有察覺到自己身上的天命，現在的他只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等到他有一天認識到自己的天命，並確實加以掌握的時候……哼哼，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公爵的語氣簡直就像在期待着麒麟攪得天下大亂似的，諾茵不禁皺起眉頭，對公爵的稱呼也變了。
“……父親，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哦？”
“那當然，你難道就沒興趣嗎？”公爵以驚訝的目光看着女兒。
“沒有興趣。”諾茵當場回答着。“我只期望麒麟遠離災厄而已，父親。”
“呃，是……是呢，那是當然的。”察覺到自己和女兒間原本已有所修復的關係，又出現急速倒退的跡象，公爵回答得誠惶誠恐。
“明天我就要回基地了，父親大人。”諾茵以冰冷的目光注視着公爵，警告道：“我不在的期間，請您不要對麒麟做出類似煽風點火的事情。”
……
就在伊斯埃雷家父女進行親切交流的同時，位於公爵府的另一側的機庫，此刻也是燈火通明。
由於諾茵的援手，巨蜥皮的切割作業得以提前數天完成，剩下的只須把切割好的巨蜥皮蒙在狼焰的骨架上，漫長的修復作業也就可以劃上句號。本來留到明天來做也可以，但麒麟已迫不及待想看到狼焰完成後的雄姿，結果其它兩人也只得奉陪到底。
十數盞照明燈把機庫照得亮如白晝，也給涼爽的夏夜帶來異常的高溫。不管是格雷恩少東也好，拉維利斯新王也罷，機庫裡的三人都是赤膊上陣。由於空騎的蒙皮是由各種形狀的巨蜥皮互相咬合而成，而在作理巨蜥皮結合處時更要一片片的對鱗，所以是一件非常考驗耐心的作業。公爵府的侍女們爲他們準備了一大桶的涼水，就放在機庫門口，三人誰渴了就舀一瓢起來喝。
“好，按出這裡……”因爲嘴裡咬着鉚釘，所以修德發音有些奇怪。
此刻他和伊利正在分工合作，一人負責確定蒙皮的位置，另一人則負責把蒙皮固定到骨架上。
“沒剩多少了，再加把勁就好……”伊利回頭確認着剩餘的蒙皮數量，卻意外發現後面的麒麟正在發呆。
“麒麟？你在發什麼愣啊？我們在這裡幹得起勁，結果你卻反而偷懶下來嗎？”
“嗯？啊，不是，我剛剛纔注意到一件事……”麒麟看着手裡的兩塊巨蜥皮，招呼着兩人。“那個，你們過來看看，這裡有點奇怪。”
“很奇怪？什麼地方奇怪？”好奇心旺盛的某人，當即放下手裡的工作湊了過去。
“你們看看這兩塊巨蜥皮。”麒麟把手裡的兩塊巨蜥皮遞了過去。“左邊這塊是我切割的，右邊這塊是諾茵切割的，有沒有覺得不一樣？”
“……是不一樣啊，一塊像是被狗啃過，一塊邊緣像刀鋒似的光滑。”修德率直的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很奇怪吧？”麒麟確認着。
“有什麼奇怪的，是你的技術太差了吧？”修德嗤笑着。“諾茵不是說過，處理蒙皮是需要點技巧的嗎？”
“……不，我覺得這應該已經超出技巧的範疇了。”在仔細比較過兩塊蒙皮的區別後，伊利慎重的作出結論。“請仔細看看，陛下。麒麟的那塊雖然切得粗糙，但都是沿着鱗片間的縫隙切割的，而鱗片的形狀也大都保持完整。至於百翔長切的這一塊，似乎根本沒有避開鱗片的走勢，而是沿着畫線直接把鱗片切開的，不少鱗片都被粗暴的一分爲二……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技巧的話，我倒覺得麒麟處理的方式還顯得更纖細一點。”
“喂喂，開玩笑也要有限度哦？”對於他的意見，修德當場提了反駁。“連這邊的野蠻人都切不斷的鱗甲，諾茵怎麼可能……耶，真的？”
修德的下巴落到了地上，而麒麟兩條眉毛亦緊緊擰在一起，兩人你望我我望你，雖然他們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情，但誰也沒有先開口說出來的勇氣。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最後還是麒麟勉強振作起來，以反問句的形式確認着。
“如果伊利說得沒錯的話，那也就是說，諾茵……搞不好其實很厲害哦？”
“那……那當然，畢竟諾茵是最強的王牌機師嘛。”修德回答的聲音也有些生硬。
“雖然我是不太清楚啦……”相較起兩人來，伊利則是完全置身事外的語氣，對着麒麟輕鬆的聳聳肩膀。
“不過就這樣看來，要是你們想追求那位百翔長的話，將來可是會辛苦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