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曄慢慢睜開眼睛。
突然間，他猶如星子一般的眼睛一怔，像是記起來什麼，左手便朝着他的右胸中了毒弩的地方摸去。
沒有任何疼痛。
像是不相信自己的左手，他緩緩地擡起右臂，沒有那種想象中的撕扯劇痛。
莫非，他死了？
既是死了，爲何微五和驪凌歡喜異常，圍在他的牀榻之前喚他？
“殿下，殿下大好了！”微五和凌歡喜叫着，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微五，他，大好了。
體內奔涌着一絲從來沒有見過的氣息，生機勃勃，流淌全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量，這種力量同他在雪山洞穴中同阿九雙修過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不，是更勝一籌！
那一次，他突破了劍客的級別，成爲高級頂尖劍客，這一次，他體內氣息奔涌，即使反覆吐了半年精血，此時醒來卻沒有疲憊軟弱的感覺。
昨日，那弩箭射來的瞬間，他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有了想提前了斷此生的念頭，然後，他感到右胸劇烈的疼痛，感到神思恍惚進入了一個黑暗冰冷的世界。
依稀彷彿，有人在爲他拔箭，有人輕輕掰開他的脣，喂服他丹藥，有人一遍一遍地用熾熱的手掌幫助他祛除毒素，重塑經脈，生成新鮮血液，依稀彷彿，他的身體化爲一條火龍，張口吞下了一隻冰鳳。
那冰鳳，眼眸清冷，渾身透着寒意，誘惑着他一口吞掉。
似夢似幻，他清冷的雙眸看向了急切的微五，清朗道：“阿九來過。”
微五一怔。
他發過誓，所見所聞不準對他人說出，他人，自然指的是拓跋曄。
他既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
拓跋曄轉眸看向了凌，他嗓音肯定，沉穩如山，想要問什麼，聲音一哽，道：“你阿姐來過。”
他明明是想說阿九兩個字的，想到他一睜眼並沒有看到阿九，不知怎麼的，心中失望苦澀。
凌也是一怔。
阿姐最後說的那一句塵緣已了，各自安好還印在他的腦海中，面對着殿下渴盼的眼眸，又想到拓跋曄因此病重，不得不使用巫醫的虎狼之藥，這一次眼看着拓跋曄大好，他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說纔好了。
見兩人沉默，拓跋曄索性也不詢問了，兩人都沒有否定，那一定是阿九來過了。
阿九來過了，但是，阿九又走了。
阿九，還是在意他的。
阿九，還是餘恨未消。
半響半響，拓跋曄冷冷地盯着一言不發的微五和凌，俊美的臉上露出了苦笑，低沉的聲音傳來：“真好，真好，我的護衛應該是給阿九發過誓言了，居然連我的命令都不聽從了。”
“殿下，微五不敢！”
“凌不敢！”
低着頭，跪倒在地的微五和凌，額頭冷汗越流越多，越流越多，不一會，被這種無形的威壓所籠罩，竟然感覺到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空氣凝滯，連吹着帳蔓的晨風都變得越來越冰涼。
半響半響，拓跋曄看都沒有看跪倒在地的兩人，徑直起榻，低頭看一眼右胸生出的嫩肉，低低的問道：“阿九走了。”
“凌，你阿姐走了？”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撫摸着右胸隱隱還麻癢的新肉，極力鎮定的聲音有點顫抖。
凌的嘴張了張，他想到阿姐最後所說的塵緣已了，各自安好，想到阿姐那瞬間遠去的身影，不知道告訴拓跋曄會發生什麼。
又是半響的沉默。
“阿九莫非又說再也不見？”拓跋曄猛地顫聲問道。
“微五……”拓跋曄沉聲大喝道：“說！”
低沉，森寒，嚴肅無比，威壓硬生生將微五逼迫的渾身一顫！
拓跋曄盯着跪在地上的兩人，緩緩說道：“若你二人被阿九逼迫立誓，違背誓言可應在曄身上。”說着說着，他哽咽了，星目含淚，聲音苦澀：
“微五，凌，你們跟我多年，自是知道我對阿九情根深種，阿九使性子離開，我……我恨不得以死明志，你二人休要瞞我，說罷，阿九是如何做如何說如何離開的？”
微五閉上了眼睛。
他如何不知道自家太子的心事，如何不知道自家太子渴盼阿九回來，如何不知道自己太子自暴自棄，一心求死？
沉默中，他擡起頭來，顫聲說道：“蕭家軍驅趕的三千老弱百姓，那極醜極老的農婦，便是阿九喬裝改扮。”
“騰……”拓跋曄徑直站了起來，他盯着微五，聲音顫抖了：“那老婦是阿九？怪不得，怪不得曄前日便有一種被人盯視的感覺，阿九……”
他忽然揚天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眼淚順着俊臉緩緩而下：“阿九放不下曄，阿九心悅曄！”
這笑聲，滿懷喜悅，到了最後，卻是孤傲的蒼涼。
前日半夜如夢一般的那老婦，定是阿九，是他的阿九爲他祛除了巫藥的毒素，她的阿九喂他吃下了圓潤的丹藥，他的阿九默默無言又化羽而去。
笑罷，拓跋曄又一瞬不瞬地盯着微五。
微五咬了咬牙，額頭汗如雨下：“阿九昨夜再來，爲殿下拔掉毒弩醫治，適才，適才，適才……”
“說！”
“適才阿九離開時，說塵緣已了，各自安好，然後猶如天外飛仙，絕塵而去，不見蹤跡。”
微五一口氣說完，寢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塵緣已了，阿九視他爲塵緣。
安靜中，拓跋曄低着頭，不由自主地撫摸着右胸才長出來的嫩肉，臉色一陣恍白。
“我中了毒弩，郎中和黎巫怎麼說的？”
“二人束手無策，黎巫說除非有利用修道之人的體內真元才能爲殿下拔出弩箭，祛除毒素，獲得一線生機。”微五一五一十稟告。
“阿姐裝作鄉農老婦一直同那三千老弱百姓在一起，救了一個老婦性命，以無家可歸爲藉口留在石頭莊，自言說她是修道之人，我將滯留的百姓上報到賀江大將軍那裡，殿下傷重危險，恰巧賀江大將軍看到我的稟告，這才連夜讓我帶老婦到潼關城，不料，不料竟是阿姐。”凌也補充着說道。
拓跋曄聽着聽着，臉色越來越複雜，神情越來越冰寒。
微五和凌哪裡還能隱瞞，到了這個時候了，乾脆全部說出來。
阿九這一次回來，混入三千百姓中，是不想讓他認出來。
如果不是他重傷，生命危險，恐怕昨夜阿九也想前夜一樣，如夢似幻中爲他祛除巫醫毒素，恢復了身體便會自行離開。
塵緣已了，塵緣已了，阿九如今是修道之人，體內有了真元。
阿九居然成了傳說中的修仙之人。
這樣的認知讓拓跋曄的心臟揪成了一團，又狠狠地疼痛了起來。
塵緣，他如今是阿九已經了斷的塵緣了。
他同阿九，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阿九不會再見他了。
不，不不不……
他的阿九啊，他要找回阿九，他要摟着那溫熱的小身子，他要將她囚禁到他的懷中，他要廢了她的真元內息，讓她跑不了，走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