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7月18日,一場百年罕見的特大暴風雨驟臨北京城。
天傍黑的時候,天宇間一聲長嘯,一股強勁的、無定向的狂風突然襲向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頓時狼煙暴起、磚走瓦飛,城市被如刀的風頭切割得面目全非。緊接着,如注的暴雨從天而降,街市頓成汪洋。
第一陣風起,城區北路的供電系統就被摧毀了。整個西城區徹夜無燈無火,沉沒在暴雨和巨大而恐怖的黑暗中。
這是犯罪者的節日。
青年湖中學在這個暴風雨之夜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
失竊的是學校圖書館。文化大革命以後,幾位教師對館藏圖書作了清理,將涉嫌封資修的書籍和全部有價值的藏書集中堆放在教學大樓五樓的一間大教室裡。爲了防止這部分圖書被竊和流失,學校幾任掌權者都把這間教室作爲保衛防範的重點,進行了儘可能的加固密封。
以後的幾年中,曾發生過多起針對藏書室的盜竊活動,均未成功。但每一次撬竊企圖被察覺後,學校當局就對藏書室的防衛設施進行一輪新的加固。現在,用厚鋼板防護的大門上裝有三副撞鎖和用粗鐵鏈子連接的一把特大號重型掛鎖;門外又加裝了一道粗鐵管焊裝的柵欄式防盜門,同樣用重型掛鎖鎖死。室內,所有的窗戶都用大塊黑板從裡面加封釘死了。
袁一平提任校革委會保衛組長以後,曾幾次檢查這裡的安全防衛措施。他的印象和評價是:固若金湯、萬無一失。
據說,他曾把一個關押在保衛組的號稱“竊神”的佛爺帶上五樓,指着藏書室對他說:“給你五個小時,你如果能從這裡偷出一本書,我立刻就放了你。”佛爺用萬能鑰匙鼓搗了一個上午,那五把經過精心改裝的鎖他一把也沒有打開。
現在,這個被認爲是堅不可摧的鋼鐵壁障卻被行竊者突破了。凌晨5點,有人突然發現五樓這間教室的窗戶大開着。立即意識到是失竊了,迅速地報告了保衛組。
5點幾分,袁一平就帶着人趕到了現場。上樓時,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昨夜零時,他曾打着手電筒上過五樓,這裡一切安然無恙,而現在恰恰過了五個小時,竊賊就完成了預定的盜竊行動。
在現場,袁一平不得不暗自佩服起行竊者的機敏、勇氣和鍥而不捨的意志力。從作案過程看,行竊者先用鋼鋸鋸斷了掛鎖的鐵鏈;然後從樓道中部的盥洗室的窗戶鑽出樓外,沿着窗下那道僅6公分寬的磚棱貼牆行進了近5米遠,打碎教室的窗玻璃,撬開封堵的板障進人室內。再以後就一切順利了,撞鎖已不能發生作用,圖書是從大門堂而皇之地搬運出去的。
袁一平探頭向窗外看了一眼,不禁暗暗嘬舌:夜暗、雨驟、距地面近20米的高度,而且,在兩窗之間除了光禿禿的樓牆以外,沒有任何扶持物,他是怎麼爬過來的呢?
還有,那麼粗的鐵鏈,不可能是當時被鋸斷的,爲對付它,竊犯需要整整工作幾天!
江洋大盜!袁一平憤憤地想。
後來,有兩個細節使他感到十分費解。在查看被鋸斷的鐵鏈時,他吃驚地發現行竊者的不成熟和缺乏經驗。
鐵鏈上至少有五處據痕,說明他幾次改變了下鋸的位置。
更令人不解的是,鐵鏈直徑10毫米,必須在一個鏈環上鋸斷兩處才能打開它,爲什麼不直接在掛鎖上下鋸呢?
那樣,只需鋸斷一次就行了。事倍功半,是一種障眼法嗎?
還有,袁一平在窗下的碎玻璃上,發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上午9點,失竊清冊造出來了。粗粗瀏覽一遍,就令人大吃一驚。失竊圖書近兩千冊,全部是古典小說和歐美文學名著。竊犯顯然極具專業眼光,館藏的所有珍貴工具書、一套萬曆版《金瓶梅》和民初泉州刊刻的《戲文大全》十匣400百冊全部列在失竊清冊之內。
管庫的教師沮喪得近乎絕望。“青年湖中學圖書館已不復存在,”他說,“因爲在被抽去了靈魂和精髓之後,它只剩下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廢紙堆。”
根據一切跡象判斷,失竊的圖書尚未被運出學校。
最主要的是他沒有充足的時間。假設行竊者在午夜零時開始動作,那麼到凌晨五時案發他僅有五個小時的時間。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或許再加上一兩個同夥,要完成斷鎖、越牆、破窗以及翻檢篩選圖書和搬運等極其繁重的工作,已經十分勉強了。他沒有時間再完成最後的運輸工程。
這幾乎是一個需要興師動衆的運輸工程。把這麼多書運出校外至少需要動用三四輛平板三輪車,用人力搬運則需用20個精壯漢子來回搬幾趟。問題是他根本無路可走,校門一夜緊閉,而在黑燈瞎火、大雨滂沱的夜晚,絕無可能搬着書翻越一丈多高的圍牆。
直到目前爲止,竊犯和失竊的圖書一定仍在校內,潛藏在一個隱蔽但絕不狹小的地方。
爲了抓獲竊犯,袁一平作了極其周密妥當的部署。
他自己親自帶領十條漢子把守校門,對任何一個攜包出校門者實施搜檢。另派保衛組骨幹成員組成五個精悍的搜索分隊,監控圍牆,並對全校所有房間和一切角落進行徹查。
挖地三尺,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定要把他找出來,袁一平咬着牙說。
到下午6點,在對學校反覆進行了梳篦式搜檢以後,仍一無所獲。圖書和竊犯像煙似的消逝得無影無蹤。
袁一平找到管圖書庫的教師,沒頭沒腦地問:兩千冊圖書是多少?
兩千冊就是兩千冊,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說成是兩千本。
不。我是問應該怎麼理解這個數量概念。
一座小山。
晚9點,第一批失竊的圖書終於被找到了。
保衛組的一個女同學在上廁所時發生了一點意外。
蹲了一會兒以後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來了月經。初潮期,常常是猝不及防,搞得你很狼狽。她現在就有些尷尬,沒帶衛生紙。
她窘促惶亂地半站起身,前後左右毫無目的地張望,於無奈中想隨便找點什麼東西應付過去。
完全是無意識地,她發現了髒紙簍裡隱藏着幾本書。
這是收繳回來的第一批失竊圖書,也是惟一的一批,僅四本。其中比較有價值的一本是解放前翻譯出版的《十日談》。
保衛組連夜對全校所有的廁所以及廁所裡的每一張髒紙進行了認真的檢查,但是再無新的收穫。
這四本書爲什麼會出現在廁所裡,而且是女廁所呢?
這究竟意味着什麼?
從此,這批失竊的圖書杳如黃鶴,神秘地、未留一絲痕跡地消逝了,在以後漫長的二十多年裡,它們再也沒有出現過。
26年後那本彌稱珍貴的舊版《十日談》仍在學校圖書館珍藏着,只是從不外借,特別是對學生。於是,關於它失而復得的傳奇故事就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了下來。現在的學生稱這本《十日談》爲“月經版”。
以後,學校對失去了精華的藏書室再也無心防衛,保衛組後來也因此而元氣大傷,藏書室又相繼遭到多次掃蕩和洗劫。到動亂結束時,青年湖中學文革前館藏圖書已蕩然無存,“月經版”圖書成了碩果僅存的幾本。
在下鄉臨走前的那個夜晚,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袁一平是在教學樓五樓的藏書室度過的。
門上已經沒有鎖了,甚至也不必再上鎖,因爲沒有防衛的價值了。他推開門,拉亮日光燈,慘白的燈光下,滿目瘡痍,一片狼藉。窗戶大開着,呼嘯的北風夾裹着沙塵撲進屋內,廢頁殘張在風中悲悽地飄蕩着。
袁一平關上窗戶,開始收拾散亂扔在地上的破爛不堪的書籍。一邊拍打着書上的塵土,撫平殘卷的書頁,他一邊掉淚。
天色微明時,他走出藏書室。離去以前,他用自己帶來的長長的鐵釘把室門連同門框和牆體死死地釘在了一起。
他悄悄地走了。走出很遠了,他又回過身來最後看了學校一眼,他相信自己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