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幾月幾號,現在已無人能記得住了。當時在場的人們只記得,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圓,低低地垂着,幾乎就是掛在樹梢上。
月光下的安外小樹林,一片慘白。
當然,人們還記得那令人心驚肉跳的刀刃格擊聲、那慘烈的號叫聲。還有,那血……
邊亞鍕和陳成到達小樹林的時候,有兩個小佛爺和一個圈子正在樹林子裡幽會。三個人都不過十四五歲。
佛爺們又急切又恐懼地在圈子身上胡亂摸了一氣以後,膽子壯了一些,開始手忙腳亂地扒扯她的褲子。褲子扒下來了,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見了兩條細細的腿和兩腿相交處的那個神秘的部位。三個人都不知所措了,傻呆呆地愣在那裡。
陳成給了兩個佛爺一人一個大耳光,又狠狠地在他們屁股上踢了幾腳,把他們轟走了。
等佛爺們走遠了,他才放圈子走。讓她臨走時,他給了她兩個耳光,說:“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兩塊。”小丫頭怯生生地掏出一張兩元錢的鈔票,在手裡揉搓着。
‘’你要錢有什麼用?兩塊錢就把自己賣了?“陳成怒衝衝地問她。
“零花。別的同學都有零花錢,我……”
“啪”的又是一個大耳光,小丫頭越趄了兩步,捂着臉哭了。
“滾回家去!以後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揍死你!”陳成掏出十塊錢,塞給了她。
小丫頭哭着走了,好像還罵了兩句什麼。
邊亞鍕問陳成:“怎麼不把他留下?”
陳成看着圈子的背影,憂鬱地說:“我有三個妹妹,都和她差不多大。”
沉默了一會兒,邊亞鍕又問:“星敏什麼時候回來?在山裡還能多呆些日子嗎?”
“恐怕很難,”陳成說,那麼個小山旮旯兒裡,階級鬥爭也搞得熱熱乎乎的。全村都是貧僱農,連個中農都沒有,她這個資本家的小姐還不是個活靶子?“
“那還不快點兒回來,受那份罪幹什麼?”邊亞鍕憤憤地說。
“我這次去,給了生產隊長一百塊錢。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說是一定照顧好星敏,不讓她受欺負。”
“越給錢越麻煩。剛纔,你給了那個圈子十塊錢,錢花完了怎麼辦?花上癮了又怎麼辦?”
正在這時,小樹林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
來的人是周奉天和寶安。
“奉天,你怎麼來了?”邊亞鍕吃驚地看着周奉天,“是想說和嗎?”
“我必須來。”周奉天臉色鐵青,細長的眼睛裡射出一股寒光。“因爲他自稱是土匪,我必須來。”
陳成遠遠地站着,沒有說話。
“他到底是誰?到底是不是土匪?”邊亞鍕又問。
“他是瘋子。”周奉天答非所問地說。
土匪是帶着幾個人一起來的。他右手反握着鋼片砍刀,滿臉殺氣地走在最前面。
周奉天等四個人一字排開,都亮出了傢伙兒。他們都帶的是短刀。在樹林子裡,長武器吃虧。
雙方相距七八步遠站住了。見到這四個人,土匪的心裡暗暗吃了一驚。他清楚地意識到,今天是碰上對頭了,這些人,大概就是北京玩兒主中的頭面人物了。
他略微回了一下頭,發現跟着自己來的人已經遠遠地退到後面去了。他們怕了,怕死。
我怕死嗎?他微笑着想,也許,今天自己得死在這些人的手裡了。不就是死嗎?自己不是早就盼着這一天的到來嗎?
死了,也就痛快了。只可惜,東北去不成了,還讓人家小姑娘白等。她以後該怎麼辦呢?會碰上些什麼人呢?自己今天要是不死,一定……
邊亞鍕向前跨了兩步,“我就是邊亞鍕,你到底是?”
“土匪。”
他答了一句,亮出了砍刀。刀身在月光下微微顫動了幾下,泛着耀眼的銀光兩個人都不再講話。握刀對峙着。
小樹林裡變得寂無聲息,樹葉子也停止了抖動,只剩下了月光,還是那麼明亮,慘白。
突然,土匪揮刀向邊亞鍕的頭部砍去。邊亞鍕一矮身子,砍刀忽地一聲掠着他的頭皮飛過去了。邊亞鍕趁着土匪的砍刀還沒有收回的機會,右腳向前邁了一大步,刀子直刺土匪的胸口。土匪退身用砍刀急擋,“啷”一聲顫響,聲音傳出去很遠,在小樹林中久久地迴盪着。
兩個人又成相持。誰也不肯輕易出手。終於,土匪耐不住了,掄起砍刀又向邊亞鍕砍去。這一次,邊亞鍕沒有閃避。在砍刀向自己揮來的同時,他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是在與土匪相撞的一瞬間刺出了第二刀。刀子刺中了土匪的下嘴脣,那張大嘴一下子被豁開了,露出一排潔白細密的牙齒。
土匪用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微微地搖了搖頭,笑了。
好像在嘲笑自己的笨拙和莽撞。他就這樣笑着又砍出了第二刀。
這一刀先是橫着砍向邊亞鍕的右肩,在邊亞鍕向後急閃的同時,砍刀突然變向,直刺邊亞鍕的胸口。邊亞鍕急閃時,左臂已被刺中,他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土匪雙手握刀,劈頭蓋臉地向邊亞鍕揮刀猛砍。邊亞鍕就地一滾,突然揚起身子,一刀向那顆碩大的頭刺去。刀尖撞在土匪的頭顱上,彷彿是擊中一塊硬木,“咚”地一聲被彈了回來。
土匪左耳上方的頭皮被掀了起來,先是露出了白色的頭骨,很快,血水滲了出來,一縷縷黑色長髮沾滿了血水,緊貼在白骨上。
他瘋了。掄着刀胡亂地向邊亞鍕砍去。刀鋒在空中急速地掠過,發出尖厲的嘯聲。邊亞鍕被逼得連連後退,好像已力不能支了。這時,砍刀誤中了一棵小樹,樹的上半截忽的一下子飛了出去,邊亞鍕趁機又刺出了一刀。
刀子穿透了土匪的面頰,那張寬大的臉立刻變得血肉模糊起來。半截舌頭無力地垂出口外。他用力地往回吞了幾口,但是沒有吞回去,血水和涎水順着舌尖一滴一滴地淌下來。
他還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只是那雙蠶豆般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
他又重新舉起刀,一步步地向邊亞鍕逼過去,離得近了,他從喉管裡發出一聲怪叫,身子突然騰空而起,砍刀閃電般地劈向邊亞鍕的右肩。邊亞鍕躲閃不及,驚叫一聲,揚起短刀急擋。又是“唧”一聲顫響,刀子被砍掉了。邊亞鍕摔倒在地上。
土匪沒待自己的腳站穩,又一次揮刀砍向邊亞鍕。邊亞鍕就地一滾,躲了過去。
土匪再舉起刀時,陳成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用短刀刺向土匪的右胸,趁土匪向左閃躲時,他急速跨步上前,緊緊抓住了土匪握刀的右手。
幾乎與此同時,邊亞鍕已經撿起了刀子,站了起來。陳成鬆開土匪的手,閃到了一邊,決鬥又繼續下去。
土匪又猛劈了邊亞鍕一刀,趁邊亞鍕向後跳躍着躲開的一瞬間,他突然轉過身來,猛虎般地撲向了周奉天和陳成。
周奉天從容地閃過刀鋒,提起右膝磕中了土匪的手腕。
砍刀脫了手飛出去很遠。
邊亞鍕和寶安分別從斜後方撲上來,兩把尖刀一齊刺進了土匪的肩頭。這條猛虎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喘息了一會兒,土匪又忽地跳了起來,張着雙臂去抓週奉天。周奉天當胸端了他一腳。他那矮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變長了,瞪着那雙蠶豆般的眼睛,哇地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周奉天的臉上。然後,他仰面摔倒了。
以後,他又爬起來幾次,但每次都被重新踢倒。似乎誰也不願再用手、用刀,只是用腳去踢他。他們怕沾上血,或者,誰都沒有勇氣再用自己的皮膚去接觸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軀了。
最後,土匪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坐在地上,身子無力地歪在一棵小樹的樹幹上。眼睛也微微地閉上了。
那張寬闊的臉,那顆碩大的頭,已實在令人無法細睹了。
紅的血,白的牙,粉色的舌頭和黑色的毛頭、泥土組成了一幅猙獰可怖的圖畫。
這幅血畫下面是什麼呢?仇恨、犯罪和兇殺!當然,也有過童年的歡樂和對未來的憧憬,但是更多的,還是罪惡。陳成強迫自己眼睛不眨地看着這幅圖畫,強迫自己經受這種啃齧人的良知的折磨。經受殘酷的考驗,恐怕是度過人生所必需的。
“你到底是誰?”周奉天站在土匪的身前,用刀尖挑開他的眼皮。
“……”喉嚨裡咕嚕了一下,聽不清說的是什麼,血水又從嘴角和舌尖流下來。“你認識土匪?”周奉天又問。
他點了點頭。
“朋友還是仇人?”
“……”又是喉嚨裡的聲音,但這一次大家都聽清了,他想說仇人這兩個字。
周奉天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說完,走到旁邊去了。
土匪的喉嚨裡又發出一陣聲響,陳成湊過去聽,昕不清他在說什麼。好像他說了“車站”兩個字。陳成始終沒有弄懂,是哪個車站,車站上又有什麼。
過了多少年,陳成一直在想,人在生命即將離他而去的時候,想得最多,最渴望得到的是對他生命最寶貴的東西。難道,“車站”有他的生命?
跟着土匪同來的幾個人,跑得只剩下一個了。這是一個少年,眼神裡既有恐懼,又有仇恨。
周奉天把少年叫過來,指着已經奄奄一息的土匪說:“你想救他,讓他多活幾天嗎?”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就快去派出所報案。他們在槍斃他之前,會給他治療的。”
走出小樹林時,寶安的衣兜被樹枝掛住了個八音盒排在地上,盒蓋打開,小天使跳了出來。接着。在寂靜的樹林中,迴盪起和諧而安詳的安魂曲的旋律。
月亮還是那麼回,那麼亮,低垂在頭頂上,跟着他們走,看着他們的臉,看得他們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