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父親提出讓他陪自己一起到瀋陽去,阮晉生還不相信父親的復出已經變成鐵的現實。父親說:“晉生啊,平津的事兒不能完全怪你,那麼多的老元帥、老革命家命都丟了,何況她一個只有二十歲的女孩子。現在我只有你一個孩子了,我希望有生之年,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年近七十的老將鍕說着,竟然老淚縱橫了。
文革結束後的幾年間,阮晉生曾數次去白城農村。每一次見到的都是一個地道的、近乎癡呆的農婦。農婦反覆告訴他的只有兩句話。
一句是:“我不認識什麼阮平津。”
另一句是:“阮平津死了。”
這兩句話竟然是自相矛盾的。
最後一次,他把一疊錢塞給農婦,農婦眼皮也不擡,就拉着兩個孩子轉身走了,任由那些紙幣在風中撲閃開翅膀,紛紛揚揚,大雪般四散而去。彷彿那根本不是錢,而只是一張張廢紙。
阮晉生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阮晉生仍不死心,乾脆找到了陳成的學校。阮晉生說,“也許只有你才能讓平津回頭了。”這等於說,阮晉生在陳成面前徹底認栽。
沒想到陳成冷冷地拒絕了他。
陳成說自己已經去過白城。他按圖索驥地找到了那個農婦,那個女人肯定是阮平津,骨頭漚成灰了,自己也認得她是阮平津。但阮平津說她不認識他,也不認識什麼阮平津,你找錯人了。
“我、你、我們,”陳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阮晉生,說,“這些人在平津眼裡都是畜生。徹頭徹尾的畜生。”
阮晉生仍不死心,又連夜去了白城,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燒焦的廢墟。
村裡人說,大火燒了一夜。從他們趕來救火起,就沒見着這一家人的影子。村子裡誰也不知道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去了哪裡。
阮晉生回到北京就住進了阜成門醫院。一個月後出來。阮晉生一下蒼老了十幾歲。他拒絕街道辦的安置,也放棄了新時期的第一次高考,一個人在屋子裡蟄伏了將近兩年。
阮晉生答應了父親的請求,在父親上任後不到一個月,穿上鍕裝,成了解放鍕駐瀋陽部隊某部戰士。父親的新職務是某部隊副司令員。
又過了一個月,阮晉生調入瀋陽部隊司令部,專門負責阮副司令員的生活起居。但阮晉生沒有按照人們想象的那樣,從士兵向着將鍕的道路一直順暢地走下去。他在部隊呆了三年,剛滿服役期,就毅然脫下鍕裝,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轉業進了京棉集團第四棉紡廠,當了一個普通的保衛幹部。
當時父親正在運作把兒子送去鍕校進修,父親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兒子和自己言談話語的碎片中,他確信兒子是一塊當兵的好料子,他的身上蘊藏着極大的發展潛力,值得自己花力氣去精雕細刻。
上任三年來,繁忙的鍕務已經漸漸讓老將鍕淡忘了失去愛女的痛苦。他把所有的夢想都寄託在了兒子身上。
但阮晉生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阮晉生說,他此生決不再踏進學校的大門,因爲那裡有他太多的噩夢。不管什麼學校。
阮副司令員不得不作了讓步。不去鍕校也可以,只要留下來,一切都可以商量。
阮晉生又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說:“如果不是怕你傷心,我一天也不會在鍕營裡呆,別說天天穿着鍕裝。我一看見鍕裝,就彷彿回到了那些山呼海嘯的猙獰歲月,就渾身戰慄、夜不能眠。”
他說自己必須離開鍕營,哪怕到深山老林裡去餐風宿露。
阮副司令員終於沒有說服自己的兒子。
阮晉生是一個交談比較直率的人。後來他告訴筆者,他感到有些對不起如今已經作古的父親。事實上自己只對父親說了原因的一半。
另一半是因爲他無意之中遇見了一個叫汪文潔的女孩,一個和阮平津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他決定讓已經消失的妹妹在汪文潔的身上覆活。
那是他隨部隊後勤部嚴副部長一起去京棉四廠調撥棉衣的時候發生的事。午飯後,嚴副部長按慣例要休息一會兒,他就一個人在廠區的林蔭道上漫無目的地低頭瞎溜達。鬼使神差的,就和一輛自行車撞在了一起,車子上的人和車子一起倒在了地上。阮晉生一邊連聲說着對不起,擡頭去拉騎車人。猛一擡頭間,奇蹟發生了,他發現拉起來的竟然是一個和當年的阮平津一模一樣的女孩子。阮晉生當時就驚得瞪大了眼睛。他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站在眼前的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一邊抹着驚愕的眼睛,一邊連說着“對不起”。一直到銷售科的李科長走過來,他還傻傻地望着女孩,弄得女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滿臉臊得通紅。回到厂部之後,李科長給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喜歡上了人家,如果是,他可以牽線搭橋的。李科長說自己和她父母都很熟,是多年的鄰居。李科長最後才說,她叫汪文潔,四車間的優秀擋車工。阮晉生說,你就牽線搭橋吧,成了我下次回北京請你去東來順吃涮羊肉。
回到瀋陽,阮晉生沒有把這次奇遇告訴父親,一來怕說出來父親不信,更主要的是怕勾起父親的傷心。
阮晉生很快也就淡忘了這件事情。
沒想到兩個月後,阮晉生突然接到了李科長的來信,很快,又接到了一封汪文沽的來信。信封裡還夾寄着一張汪文潔的半身生活照片。汪文潔所寫信的內容,阮晉生如今已經記不準確了,大意無非是自己從小就崇拜解放鍕,非常希望與他交個朋友,互相學習,共同進步等等。
阮晉生趕緊回了信。
兩個人的書信交往一直持續到第二年自己又去北京出差。
再見到汪文潔,汪文潔已經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和他手挽着手沿着林蔭道散步了。
汪文潔喊他哥哥,他喊汪文潔妹妹,這樣的稱呼讓他內心充滿了幸福。
汪文潔還陪他去長安劇院看了一場電影,那次放的是黑白片《白毛女》。電影放到一半,突然停電了,黑燈瞎火的劇院裡,汪文潔把自己少女的初吻獻給了阮晉生。
回來的路上,汪文潔悄悄地問阮晉生:“我不會懷孕吧。”
阮晉生搖搖頭,想,汪文潔還是一個孩子。
第二天晚上,汪文傑帶阮晉生去了自己家。汪文潔嬌嗔地說,自己把他們兩個的事兒給父母說了。父親說想請他去家裡吃頓飯,也順便相看相看未來的女婿。
阮晉生說:“去就去吧,反正醜女婿早晚要見岳父大人的。”
兩個人在街上買了一些時新的水果,就一路向汪文潔家走去。從呼家樓下了47路公交車,又拐過幾個彎,穿過兩條衚衕。
汪文潔說。“到了。”
阮晉生說:“幾樓?”
“不高,就三樓。”汪文潔說。
汪文潔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小女孩。汪文潔說:“我妹妹海潔。”進到屋裡,汪文潔的父親從內屋裡出來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汪文潔說:“這是我爸。”阮晉生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拘謹的叫了一聲伯父。汪文沽的父親沒有答應,而是突然緊張的望着阮晉生,臉色漸漸變成了紫黑色,渾身也禁不住哆嗦起來。
汪文潔的父親說:“我認識你,我竟然認識你,我很早就認識你。”
阮晉生一下子迷惑了,阮晉生說:“不——不會吧——我……”
“什麼不會吧,”汪文浩的父親不等他分辯,就打斷他說,“剝了皮,只剩下骨頭我也認識你,但你不會認識我的。”汪文潔的父親繼續說,“你一個紅衛兵司令怎麼會認識一個被你指揮着手下打得皮開肉綻、幾次昏死過去的右派分子呢。”汪文潔的父親說着,擡起手摸着自己的左邊太陽穴,“這兒,至今還留着你的皮帶抽開的傷疤呢。真是冤家路窄呀!”
阮晉生還想分辯,汪文潔的父親指着門外說:“你給我滾出去,馬上滾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阮晉生不得不踉踉蹌蹌退到了門外,他買的水果也被汪文潔的父親扔了出來,稀里嘩啦滾滿了整個樓梯,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了。屋子裡還隱隱傳來了汪文潔的哭泣和汪文潔父親的咆哮。
阮晉生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拼命地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在哪兒毆打過汪文潔的父親。
第二天。阮晉生就回了瀋陽。汪文潔來信說:真對不起,我做夢也不會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我只能一輩子做你的妹妹了。
然後就再沒了音訊。阮晉生所有發過去的信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轉業回到北京後,阮晉生向朝陽區退伍辦提出希望能夠考慮把他安置到京棉四廠去。退伍辦的同志當即打電話過去,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
阮晉生報到的第一天,放下行李,辦了手續,臉也不洗,就去找銷售科的李科長。李科長說:“汪文潔已經調去一廠快一年了,兩個月前剛結的婚,丈夫是一廠革委會的一個副主任,部隊轉業的,腿有些殘疾。”
李科長又說:“小夥子,就等着你請我去東來順吃涮羊肉呢,你倆好好的怎麼談崩了?真是莫名其妙!”
後來,我和阮晉生之間進行了一次交談。
阮晉生說,現在看來,拋開丈夫生理上的缺陷不講,汪文潔的選擇是理性的,也是正確的。
我有些不以爲然,追問了一句,你是說自己沒有愛過汪文潔,或者換句話說,你只是把汪文潔當成了自己妹妹的一個替身,一個幻象而已。
“但當時我認爲自己是愛她的。好在這場戀愛在最危險的時刻戛然而止了。”北京天竺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阮晉生,把手上的香菸在菸缸裡彈了彈,又吐出了一串渾圓的菸圈兒。
但是,我和陳成、邊亞鍕之問絕對沒有生意上的來往,也當然不會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交易。
我搖搖頭表示不信。
無論是官場上,還是生意場上,都永遠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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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如何解釋‘道不同不與謀’的古訓?”阮晉生的反問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