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敏意識到自己被嚴密地監視起來了。
早晨,她長跑回來時,隱約地感覺列樹籬後有人在衝她指指點點的,好像還聽到他們在說自己的名字。
整個一上午,不斷地有人朝院子裡探頭探腦的,但是沒有人進來。
下午,母親支派她去副食店買醬油。進店門時,她突然感到後背上一陣灼痛,好像是遠處有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刺中了她。她回身來,遠遠地看見了那個人,看見了那雙美麗而又平靜的眼睛。
那是陳北疆。
兩個姑娘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鐘,陳北疆微微一笑,轉身走開了。
晚上,有人上了房頂。他們小聲地說着話,還不斷地來回走動,頭頂上不時傳來屋瓦的斷裂聲。
王星敏攤開高等數學課本,開始做習題,整整做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她才發現幾乎所有的題都做錯了。
她笑了,笑自己。
陳北疆也是一夜沒閤眼,她抱着雙臂站在一棵樹下,任憑露水浸溼了頭髮和衣衫,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小院內那扇亮着燈光的窗子。
她知道在那扇窗於裡面的王星敏正在幹什麼。她彷彿看見了王星敏那瘦削的肩膀、那秀美的頭髮和端莊、美麗的面容,看見了她全神貫注地做習題的神情。
她的眼角溼潤了,一滴冰涼的水珠順着面頰流下來,流進嘴角,是鹹的。她太愛王星敏了。如果王星敏能夠順從自己,聽從自己的擺佈,那該多好啊!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珍愛她、保護她,爲她犧牲自己的一切。
可是,本能又告訴她,王星敏不僅不會順從自己,而且,還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她那種自強不息的意志,自尊自重的品格,獨立不羈的精神以及絕不向強權低頭的傲骨,不都是對自己最大的威脅嗎?
愛不成就恨,得不到的就毀滅掉。陳北疆用手掌抹了一把臉,心情平靜下來。
天快亮了,周奉天快該來了吧?
劉南征和陳北疆站在一起。前半夜,他蹲在樹下睡着了。
現在,他毫無睡意。他貼近陳北疆,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陳北疆似乎沒有察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着。
“北疆,”劉南征吭吭哧哧地說,“我有一個願望,非常強烈,逼得我不能不告訴你。”
“什麼願望?”陳北疆淡淡地問。
“我想,想吻你。”劉南征憋紅了臉,終於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可以。”陳北疆的眼睛仍然注視着王星敏的窗子,冷漠地說,“但不是現在。”
“你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打死周奉天。”
“你說,他們會來嗎?”
“已經來了。”
“在哪jl?”劉南征抄起壘球棒,緊張地向衚衕兩邊張望着。
“不知道。但是他們肯定是來了。”
周奉天確實來了。另外,他還帶來了七個人。除了順子和寶安,其他五個人都是北城玩兒主中的亡命徒。他估計陳北疆一定會在王星敏家的附近等他上鉤,但是沒有想到,剛剛走進衚衕就被包圍了。身後,是田建國帶着的二十幾個紅衛兵,死死地堵住了衚衕口;前面,站着虎視眈眈的劉南征和陳北疆。這兩個人的身後,還有二十幾個人。
此時,天已大亮了。
周奉天的人迅速散開,分成兩排緊貼在衚衕兩側的牆上,拔出刀子逼住從前後兩個方向迫近的紅衛兵。
三鍕對峙,兩面夾擊,形勢對周奉天非常不利。
周奉天雙手一抱拳,微微躬下身子,向陳北疆作了個長揖說:“陳大姐,我再求你一次,放過王星敏。”
“誰是你的大姐。臭流氓,我們是紅衛兵爺爺。”劉南征橫眉立目,低吼着。
“好吧,就算你們是爺爺。”周奉天順從地說。
“周奉天,你過來。”陳北疆命令道。
周奉天向前邁了幾步,手下的人也隨着他往前移動。握着刀,瞪着眼,身子緊貼着牆壁。“再過來一點兒。”陳北疆晃了晃手中的武裝帶,又命令道。
周奉天又向前邁了一大步。
“昨天你才立下的誓言,爲什麼今天又嘴軟了?”陳北疆譏諷地問道。
“我怕了。”周奉天低着頭,小聲說。
“陷得太晚了吧?”陳北疆掄起皮帶向周奉天抽過去。沉重的銅釦砸在他的頭上,血水立刻就順着鬢角流到臉上。
周奉天沒有閃躲,又低着頭:“我是害怕了。”
“**你媽,陳北疆!”當陳北疆再次掄起皮帶時,站在牆邊的寶安突然怒罵了一聲,挺着大號刮刀向她撲來。
刀尖離她的心口還有幾寸遠時,寶安被劉南征的壘球搶子擊中了頭部。他踉蹌了幾步,一下子撲倒在劉南征的腳下。
他叉掙扎着站起來,血紅的眼睛怒視着劉南征,咬着牙緩緩地罵出幾個髒字:“**你們紅衛兵的媽。”
壘球棒子橫着掄在他的左臉上,他的身子一下子飛了起來,摔倒在牆角,嘴裡流出血沫子,半個耳朵捲了起來,那雙血紅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瞪着劉南征。
陳北疆平靜地看着周奉天,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周奉天看看寶安,又看了看身後自己的弟兄們,痛苦地說:“好吧,我跟你們走,聽憑你的發落。”
說完,他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側身繞過陳北疆和劉南征,向衚衕中走去。
陳北疆遲疑了一下,還是下了決心。她對劉南征說:“先把他帶到你們學校去,好好地收擡他。”
劉南征會意地點點頭。
臨走前,陳北疆又看了一眼那幾個仍持刀貼牆而立的流氓,示意田建國帶着人留在這裡。田建國一揮手,二十幾個紅衛兵立刻持槍舞棒地擁了上去。
兵分兩路,終於使紅衛兵喪失了一次打死周奉天的機會。
兩年以後,當他們再次得到這種機會時,他們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三分鐘以後,在衚衕外面的大街上和衚衕中間王星敏的家門前,幾乎同時發生了惡鬥。
走出衚衕口,周奉天立刻就加快了腳步。一個高個子紅衛兵緊追幾步,伸手抓住了他的後衣領。周奉天帶着他又往前掙了幾步,猛地轉過身來,對準他的胃部狠狠地蹬了一腳。
大個子“哎喲”了一聲,跌倒在地上。
緊接着,周奉天從腰裡拔出一把大號刮刀,一刀將第一個衝上來的紅衛兵刺倒。然後,他往後退了幾步,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高舉在頭頂上,對着亂成一團的紅衛兵們大叫一聲:“誰也別動!”
“炸藥。”有人驚叫了一聲,往後退縮。
劉南征舉着壘球棒,向周奉天撲過去。
寶安那張被血水抹花了的臉,那雙噴射着仇恨的紅眼睛,都讓田建國感到恐懼。他示意自己的人往後稍微退一點兒,同時,自己也退了半步。
心理上的這一絲膽怯立即被對方利用了。
就在田建國剛要向後退而還沒擡腳的瞬間,寶安和順子大喊了一聲,兩把尖刀同時向他撲了過去。田建國在慌亂中用手擋刀子,手掌一下子被刺穿了。身邊的另一個紅衛兵被刺中脖子,眼一翻,跌倒在牆腳下。
順子身後的那五個亡命徒,像五隻惡狼似的撲進人羣。
刀光、鮮血、驚呼、慘叫……
衚衕太窄了,拼命往外逃跑的人擠成一團,身後,是緊緊追過來的七把帶血的刀子。…
誰也沒有來得及抵抗。
在劉南征撲過來的同時,周奉天把小瓶裡的濃硫酸甩進了人羣。頓時,人羣亂了。
劉南征的臉上,胸前一陣灼熱,左眼角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眼前一片火光,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周奉天的那把大號刀子刺向他的胸口。
陣北疆沒有一點兒慌亂的神情。手背上沾了幾滴硫酸,鑽心地疼。這反而使她感到很舒服,心情也奠名其妙地愉快起來。疼,能使她保持冷靜。
她揮舞着皮帶,像抽打那些跪在自己腳下毫無反抗力的小流氓似的,向兇猛撲上來的周奉天抽過去。只一皮帶,周奉天的刮刀就被打掉在地上。
在她身後的衚衕裡,七隻紅了眼的狼嚎叫着衝了出來。
自己身邊的紅衛兵們已開始四散逃跑了。
她挽着劉南征的胳膊,平靜地說:“我們也該走了。”
事後,陳北疆安慰劉南征和田建國說,在打羣架方面,我們還遠不如這些流氓。一是心軟手也軟,而對方是心黑手狠的;第二,我們還是一支沒經驗和少訓練的隊伍,而對方几乎就是職業兇手。沒有關係,我們以後也會強起來。
的確,兩年以後,劉南征們已經有了很多的經驗;而且,在打砸搶中也逐漸形成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涌現出一批心和手都黑透了的打手。
但是,到那時,他們自己已經是接近流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