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陳北疆在大操場上跑完步,正往家裡走時,突然又發現了人們對他指指點點,嘀嘀咕咕。她意識到自己又有了犯病的徵兆,就拼命地搖頭,放聲的大哭,旁力把頭腦中的幻覺驅趕出去。
中午,劉南征來了電話,催她趕快到一所廢棄的倉庫去。
“有什麼急事嗎?媽媽和阿姨好像今天對我監視得很嚴,不許我出門。”她說。
“我給你找到藥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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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補還是小補?”她驚喜地問。
“先慢慢地補一點兒,補藥用猛了,也會傷身子的。”劉南征說……“好,我立刻就去。”放下電話,陳北疆笑了。很久以來,媽媽沒有見過女兒這麼舒心地笑了。
趕到倉庫時,劉南征正在等她。他把陳北疆帶到一問幽暗潮溼的倉房裡,指着被捆在木柱子上的一男一女說:“這是剛剛逮到的,是周奉天手下的小佛爺。他們在公共汽車上偷錢包,下車以後撒腿就跑,被田建國他們抓住了。我們還一下都沒動,是新鮮的,你挑吧,要男的,還是要女的?”
“都要!”
“好嘛。誰讓你是病號嗎!”劉南征大方地說,帶着人走出倉房。
兩個小時以後,當陳北疆走出陰暗的倉房,又回到藍天白雲之下時,她在內心裡感到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暢。
那個佛爺就是周奉天。皮帶沉着、有力、準確地抽擊着他全身的各個部位,使他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嚎。自己胸中那團鬱結了很久的悶氣,隨着他的哭叫聲而一點一點地化解開,又發泄了出去。現在,她感覺到渾身輕鬆,心胸也極爲坦蕩、寬廣。
在那個圈子身上,她又恢復了自己是統治者的自信。侵略和佔有所帶來的快感,使她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在精神上和體魄上都是強健的。彷彿又回到了兩年以前,那時,整個世界和全部歷史都被自己踩在了腳下。
在回家的路上,陳北疆發現街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朝她笑,儘管都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獻媚式的笑。她也回之以笑。
那是領導者寬容大度的笑。
如果她後來沒有見到周奉天的那份傑作,如果她立刻就動身去湖北鍕營,也許,她的病就會從這一天起被徹底根除了。
但是,那條病根從哪一天起種植到了她的心裡呢?
吃過晚飯,北疆要出去散步。阿姨剛想要攔住她,被她揮手推開了。
她先是在大院裡面各處轉了轉,又走出大院,打算圍着院牆走一圈。
環繞着院牆有一條清靜的磚石便道。陳北疆曾用步子精確地測量過,便道的裡圈整整是五公里。沿着裡圈走一圈。
正好用一小時。走外圈用時要長一些。
今天,陳北疆感到精力都很充沛,所以她是沿着便道的外圈走的。
當轉到院牆西南角時,她看到有三五個人在圍着看院牆上的一份傳單。陳北疆向來對街頭張貼的大小字報無興趣,因爲它們的內容大都極不可靠,不知爲什麼,今天她竟鬼使神差般地離開了便道的外沿,向院牆上的那份傳單走去。傳單告知革命羣衆,這個院子裡住着一個女流氓。她賣淫成癖,流氓成性。前不久,她曾去湖北生下一個私生子。這個女流氓的名字是——陳北疆。傳單還號召革命羣衆要提高警惕,不要上當,云云。
陳北疆慘叫一聲,昏倒在便道上。
以後,在石景山區和豐臺區相交的地帶,人們常常看到一個年輕的女瘋子,兩眼直勾勾地到處閒逛。她身穿舊鍕服,臂佩紅袖章,手裡提着一截麻繩或一根皮帶,嘴裡不清不楚地哼着歌,偶爾還自得其樂地做出幾個滑稽動作,引起圍觀者的鬨笑。
她有時會無端地用手中的繩子或皮帶抽打人。追得男人和女人們狂跑;有時,她又癡呆呆地緊纏住某個男人或女人。
因此,又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引走,幾天不回來。
七0 年代初,瘋子跟隨父母下放到冀東的一個農場。那個冬天,她生了一個男孩子。
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察覺,是瘋子自己給自己接生的。她把孩子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開始收拾自己。等她再去抱孩子時,孩子已經死了。
在以後的幾天裡,瘋子用麻繩捆住孩子的脖子,背在自己的後背上在縣城裡遊蕩。孩子的小腿是青色的。長了一層細細的白毛,在寒風中一下一下地敲擊着瘋子的後背。瘋子的神色極愉快,喜滋滋的。
一位老大娘看不下去了,在一天夜裡趁瘋子熟睡的時候,剪斷麻繩,把孩子埋了。
瘋子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孩子沒有了,嚎哭着沿街狂跑,悽慘地號叫着:“我的孩子,孩子!誰把我的孩子偷走了呀!快還給我孩子吧!”
聽到叫聲的人,沒有不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