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是一個小平原。
視野開闊,毫無阻攔。
原先是一大片的農田,養活了近一個州的百姓,可隨着一個個不當人的皇帝上位,此處的農田也變成了荒野,長滿了雜草,雜草之中,藏着無數的乾涸的屍體。
陳軍與齊軍就從兩個方向前進而來,直面相遇。
黃法氍跟劉桃子交手了許多次,從吳明徹戰敗之後,兩人就開始了長期的角力。
黃法氍保住了幾個渡口,將劉桃子逼到石樑城,從而保全了後勤,可劉桃子也陸續對陳人造成了許多的傷亡,嚴重拖延了陳人的推進速度。
到了此處,黃法氍必須要想辦法擊退劉桃子了,若是不能再擊敗他,無論推進到哪裡,大軍都不敢回撤。
只要敢往回走,劉桃子就能再次襲擊這些地區,可要是讓大軍在這些地方駐紮,那國力也基本承擔不起。
因此,關鍵就在此一戰,只要能重重打垮劉桃子一次,讓他放棄南邊,那陳人也就能安心回去,經營如今所得的領地。
黃法氍並不懼怕。
優勢在他。
哪怕是失敗了一次,只要不身死當場,那他們還能繼續打。
可劉桃子只要失敗一次,就得滾回光州去了。
“列陣!!”
黃法氍打出了旗幟。
大軍迅速變陣,他們這個陣型乃是偃月陣的變體,是黃法氍所最擅長的,俯視整個陣型,便能看到一個半橢圓,主將位於正中心,弧度朝向敵人。
刀盾守在最外側,樹立諸多長矛,形成一個半圓的刺,抵禦騎兵的進攻,這是一個防守陣型。
黃法氍麾下的精銳,變陣速度極快,也根本不擔心在變陣時遭遇敵人的進攻。
因爲黃法氍對敵人也頗爲熟悉,除了那支騎兵,其他的都不必考慮。
劉桃子站在他們的正對面,看着黃法氍緩緩變陣。
婁睿全副武裝,手持馬槊,此刻看着敵人的大軍,忍不住破口大罵。
“這犬養的,佔着優勢還在這裡擺龜陣?!”
“他們又不急。”
王琳輕聲說道:“徐度和淳于量的軍隊或許正在靠攏,他只想拖住我們,等待着他們趕來而已,用此陣型,也是理所應當。”
他緩緩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
事情到了如今這一步,再談論該不該打就已經晚了,現在所能談論的只有該怎麼打。
在小規模交手了許多次之後,雙方終於要進行第一次的正面交手。
王琳對此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且不說黃法氍不好擊破,便是真的擊敗了黃法氍,又如何應對後續趕來的徐度和淳于量呢?
可看着劉桃子這張臉,他又不敢質疑。
總覺得,對方有股莫名的自信,彷彿早已做好了安排。
他有什麼底氣呢?
靠着那一次次操練的衡軛陣??
王琳還是沒有想清楚,可他還是握緊了手裡的武器。
自從離開南邊之後,他的日子就過的一直不好,自從跟了劉桃子之後,他沒有再受到監視監聽,身邊少了許多煩人的傢伙,燒糧草,殺吳明徹,做了許多自己都沒想過的大事,若是這次也能獲勝,那對天下的歸屬他就有了判斷。
劉桃子舉起了馬槊,馬槊的尖頭在陽光下閃爍着寒光,他指着遠處的敵人。
“婁大王,你領着人督戰,後退者斬!”
婁睿重重的點頭,當即領着親兵們回撤。
“史萬歲,尉遲伽,你們二人領着山魈營,迂迴敵人兩側!史萬歲往左,尉遲伽往右!”
“唯!!”
“其餘衆人,跟我前進!!”
劉桃子也打出了旗幟,熟悉的戰鼓聲響起。
黃法氍看到敵人最精銳的騎兵此刻一分爲二,朝着自己兩側移動。
這讓黃法氍格外的驚愕,不集中精銳騎兵,還要分散,不靠他們衝陣?是想通過那些潰兵來衝陣不成?
可敵人已經開始了移動,數萬大軍形成了橫向大陣,朝着黃法氍壓來。
黃法氍盯着左右的那兩隻騎兵,眉頭緊鎖。
兩側的大軍此刻都有些異動,坐鎮的軍官頻繁打出旗幟,要求反擊。
“先勿要輕舉妄動!”
劉桃子領着新編成的大軍,正朝着黃法氍步步緊逼,這些士卒面對陳人,多少還是有些恐懼。
只是,他們確實不像從前那樣望風而逃了。
身後隱約傳來婁睿的呵斥聲,後退者斬。
劉桃子將這些潰兵打散了,重新編制,他以婁睿麾下那些過去的精銳作爲底層軍官,以他們爲骨架,以揚州道的軍隊爲血肉,重新編成了這兩萬餘人的軍隊。
婁睿所帶來的那些人,至少還是能打的,只是頹廢了一段時日,過去的經驗還在。
也多虧是有了他們,否則這基礎的變陣,都難以進行。
“射!!”
移動的拋車此刻停了下來,士卒們從拋車身邊經過,隨着主將下達了命令,拋車迅速開始輪射。
當巨大的石塊朝着敵陣砸下的時候,黃法氍皺起了眉頭。
拋車一般是拿來射中後軍位置的,目的不是要造成擊殺,而是要打斷敵人的組織度,可劉桃子的拋車,在射程不曾完全覆蓋的情況下就開始了狂轟濫炸。
石塊不斷的飛來,重重的落在了前軍的位置上。
有士卒慘叫着倒下急忙被同僚拉走,又有人頂上。
一輪輪的射擊,只有部分覆蓋了前軍,其餘許多都是無效打擊,反而是讓石塊堵在了自家前進的路上。
黃法氍有些看不明白了,一臉的困惑。
自己堵自己的路?
你到底想幹什麼?!
劉桃子迅速打出了旗號,黃法氍兩側的騎士們加快了速度,迅速開始繞。
他們從這個巨大的半橢圓兩個角往後繞。
他們的速度極快,而黃法氍沒有能限制他們的騎兵。
黃法氍面不改色,略微眯起雙眼,即刻打出旗號。
這一刻,刀盾手忽然將盾牌放平,一羣弩手出現在了兩側的位置上。
弩手也不必去瞄準敵人,只是開始拼命的射擊,在他們身後,竟還有許多的拋車。
鋪天蓋地的箭矢以及巨大的石塊覆蓋了兩側的騎兵。
片刻之內,就有騎士們紛紛從馬背上摔落,戰馬發出了哀鳴聲。
史萬歲猛地低頭,箭矢就從他的眼前飛過,嚇了他一跳。
黃法氍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笑容。
他的弓弩手並不在前後,而是在兩側。
想從後方的薄弱處進攻?
以爲我猜不到嗎?
看着劉桃子麾下最精銳的騎士們遭受打擊,黃法氍頗有些揚眉吐氣,這些時日裡,他可是被這支騎兵折騰的不輕!!
史萬歲並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埋着頭繼續衝鋒。
山魈營也不懼怕,跟着兩位主將就這麼繼續衝鋒,任由側面暴露給敵人。
看着敵人穿過箭矢,不斷的靠近自己的後方。
黃法氍依然平靜。
劉桃子再次打出了旗幟,步兵們加快了速度,不斷拉近距離。
黃法氍還是以守爲主,在山魈營付出了不少的代價,終於繞過半圓,能看到敵人的後背時,黃法氍猛地舉起了手裡的長劍。
“變陣!!”
身後的號令兵相應的打出了旗幟,戰鼓聲響起。
半圓竟開始緩緩從中間掰開,一個巨大的半圓,正在努力的變成一對翅膀。
若是敵人的騎兵繼續繞,他們這個半圓又能變成面向後方的半圓,始終保證直面敵人的主力。
山魈營衝出了許久卻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出敵人的射殺範圍!!
史萬歲看着箭矢不斷的飛過自己的身邊,手裡的盾只能護在身邊,上頭都已經插上了好幾支箭矢。
王琳看着敵人的變陣,看着山魈營的情況,怒火沖天,胯下的戰馬都忍不住躁動。
一直都很冷漠的劉桃子,此刻也是瞪大了雙眼,死死盯着敵人的變陣。
就在一對翅膀成型的那一刻,劉桃子高高舉起馬槊。
“變陣!!!”
大軍聽到了熟悉的口令。
自從這些潰兵被收容之後,每天所操練的都是同一個東西,從行軍陣變陣衡軛。
劉桃子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黃法氍,婁睿,甚至所有人,都覺得山魈營纔是主力,而這些潰兵只是些炮灰,負責搖旗助威。
想要擊破敵人,就只能從敵人的誤區下手。
山魈營是個誘餌,劉桃子真正想用的主力是這些潰兵。
這些人在尉破胡的麾下不曾贏過一次,可現在的主將並非是尉破胡。
當潰兵們開始按着習慣緩緩變陣的時候,正在全心全意盯着山魈營的黃法氍也被嚇到了,對方的變陣極爲緩慢,甚至出現了騷動,可他們確實真的在變陣!
橫向大陣變成了衝鋒所用的衡軛陣,一個擀麪棍忽然立起來,變成了長矛!
難怪拋車會走在最前頭!!
黃法氍驚醒。
這還是那些潰兵嗎??
“分陣!!”
他現在所想的就是將翅膀變成兩個翅膀,各自迎戰山魈營與這些潰兵。
奈何,此刻的潰兵距離黃法氍的距離是在太近。
劉桃子披着重甲,成爲了長矛的鐵尖,他怒吼着發動了進攻。
而他的主攻方向,便是當下最脆弱的,翅膀的連接處,也正是敵人主將的所在地。
或許是方纔的拋車和射殺給了潰兵們些勇氣,又或許是因爲身後的督戰隊,他們跟着劉桃子發動了跌跌撞撞的衝鋒。
劉桃子衝鋒在前,黑風嘶鳴,馬槊生風,兩個刀盾手直接被他所打飛,摔進自家陣中,黑風愈發的暴躁,撞翻面前的敵人,馬槊猶如車輪般飛舞,所到之處,士卒們紛紛倒下。
雙方正式交戰。
陳人的長矛從盾牌之中伸出,齊兵被捅穿了腹部,一個個的倒下,可此刻他們卻無法撤退,身後滿是敵人,就這麼一個挨着一個的衝了過來,長矛對大盾,就這麼劇烈的撞擊在一起。
黃法氍知道劉桃子的目標是自己。
山魈營的壓力太大,他不敢設圓陣,那樣弓弩密度和盾牌的效用就沒有現在這般強大了。
可他沒想到,劉桃子居然會以山魈作爲誘餌,領着那幫潰兵發動猛攻。
兩翼陣此刻變陣已經來不及了,他咬着牙,“合陣!!”
兩翼再次往前靠攏,準備將劉桃子等人拍在手心,將他們碾壓在一處。
當兩翼陣開始往內的時候,齊人的死傷就更快了,長矛被左右壓迫,自相踩踏,婁睿看着有士卒開始往後逃,殺了幾個,卻也有些攔不住。
這些潰兵能跟着劉桃子衝鋒一次就已經不容易,想讓他們直面來自兩旁的衝殺,那還是爲難了他們。
就連劉桃子的衝鋒速度都緩慢了下來,四周全是敵人。
王琳拼死作戰殺死身邊的衆人,尉破胡也難得雄起一次,大吼着殺敵。
就在這個時候,山魈營的壓力卻消失了。
敵人合陣,後方又暴露給了山魈營。
史萬歲拔出了自己胳膊上的箭矢,眼裡滿是暴怒。
“殺!!!”
山魈營從兩側的後方斜着狠狠撞進了敵人的陣型!
山魈營可不是那些潰兵,他們的衝鋒就不是那麼的容易抗住了,兩側的士卒被撞得人仰馬翻,陣型都開始混亂,史萬歲左右突進,殺的人頭滾滾,無人能擋!
兩翼的巨大騷動讓黃法氍幾乎咬碎了牙。
明明自己佔據着優勢,卻被敵人兩面夾擊!
劉桃子不是騎將嗎??
什麼時候學會了步騎戰術??
劉桃子在人羣之中艱難的突破,距離黃法氍越來越近。
兩側的混亂不斷加劇,陣型都在苦苦維持。
黃法氍不由得看向了後方。
“中軍聽我號令,後退,再列陣!!”
黃法氍並非是悍將,他不能被劉桃子靠的太近,若是自己死了,那全軍就真的要潰敗了。
這什麼都不像的亂陣支點,簇擁在主將的周圍,開始後退。
在失去支點之後,兩翼所帶來的壓迫大減,婁睿怒吼着,催促面前的軍官們發動進攻。
下一刻,敵人的陣型完全崩潰,齊軍的陣型同時崩塌,雙方直接進入了混戰之中。
雙方再也沒有戰術,沒有陣型,放眼看去,所有地方都是在互相殺死對方,弓弩手,刀盾手,長矛,騎兵甚至是那些負責給拋車上石頭的士卒,此刻都在與敵人廝殺。
黃法氍已經撤退到了安全地區,看着眼前所發生的混戰。
劉桃子已經徹底被人海淹沒,想要再突圍找到黃法氍,幾乎是不可能了。
可黃法氍此刻想要重新組織自己的大軍,也不可能了。
如此混戰,簡直就是騎兵的天堂。
史萬歲在敵人之中來回的穿行,沒有陣型來束縛,他想怎麼衝就怎麼衝,敵人無法遏制。
黃法氍的臉色蒼白,嘴脣微微顫抖。
裴忌滿頭大汗的看着這場大混戰,“撤退!我們先撤退!”
“北胡多高大,又有精騎,混戰我們不是對手,我們先撤退,不能丟掉過去得到的城池!!”
“我們先撤走,等待兩路的援軍到達,敵人的傷亡也不少,我們還有援軍!!他們無力再戰了!”
黃法氍迅速振作,打出了最後一道旗幟。
“撤退!”
黃法氍所帶來的軍隊極多,中軍沒有直接參與混戰,只有兩翼的大軍參與了混戰,中軍還是保存了戰鬥力的。
中軍迅速後退,混戰的結果也就沒有什麼異議了。
左右的兩軍再也扛不住,開始潰敗,四處逃亡。
山魈營四處追殺,戰局傾斜越來越大,齊兵看着轉頭就跑的敵人,都有些懵,不知哪裡來的膽量,竟跟着山魈營開始追殺了起來。
這場戰事從白天持續到了晚上。
這處平野之上,堆滿了屍體,有齊人的,有陳人的,整個地面都被染成了紅色,屍體鋪在地上,根本就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騎士們都是踩在屍體上前進的。
同樣被染紅的晚霞與被鮮血染紅的地方彼此交映。
劉桃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看着士卒們手持長矛,正在清理戰場,砍人頭,扒衣服,齊軍的傳統技能。
王琳持劍的手一直都在抖,站在劉桃子的身邊,他一隻手死死抓住持劍的手,想讓其不再顫抖。
王琳這輩子打過許多仗,從未打過如此驚險的仗,就差一步,他就要被兩翼陣給捏扁了。
得勝之後他的手就一直抖,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大將軍恭賀大將軍!”
“陳人從此怕是要被大將軍嚇破膽,往後遇到大將軍,氣勢上就先矮了三分”
王琳一臉的激動,“大將軍先殺吳明徹,又擊破黃法氍,神勇!神勇無敵!”
劉桃子聽着他的吹捧,臉色卻異常的肅穆。
“王公。”
“戰事還不曾結束呢。”
“還有淳于量,徐度二人,黃法氍也沒死,手裡還有兵馬。”
“此刻,他們應該也到了,說不定就站在哪裡盯着我們”
王琳卻一點都不擔心,眼裡帶着些亢奮,躍躍欲試的問道:
“大將軍,我們是先擊破淳于量,還是先擊敗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