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
城內火光四起,處處都是尖叫聲。
道路上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門被砸的發出一聲聲慘叫。
院落內,許多武士手持軍械,警惕的望着大門的方向,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四周有許多手持強弩的武士們,佔據了有利的地形,將武器對準了幾個入口。
而在內屋之中,一羣人圍繞在趙彥深的周圍,議論紛紛。
跟衆人的惶恐比起來,趙彥深的臉色還算是較爲平靜的。
他坐在原地,臉色如故。
他的兒子趙仲將就站在他的面前,聲音都在發顫。
“父親,跑吧,想辦法逃離此處吧。”
“昨晚已經有人開始衝擊我們的府邸了,我們的人還是太少了,先跑出去再說!”
其餘幾個子弟和賓客也是紛紛點頭。
“趙公,現在若是不跑,真的就來不及了。”
“我派人去外頭看過了,城內外亂作了一團,沒有秩序,士卒們在四處劫掠,許多將軍都被殺掉了,皇宮那邊都是喊殺聲不斷!”
“我們得想辦法離開了!”
衆人紛紛勸說着。
在段韶帶着皇帝偷偷跑掉之後,整個晉陽就開始出現了混亂的雛形,趙彥深以段韶的囑咐,努力的安撫諸多將軍,想着要儘快帶着他們投奔劉桃子。
可惜,他所面對的是一幫老鮮卑。
老鮮卑向來不在意往後,只在意當下。
當得知段韶和皇帝離開,晉陽的軍權出現缺口,將軍們瞬間蠢蠢欲動,都想要坐上段韶的位置,成爲晉陽之首。
厙狄洛最先動了手。
他以商談大事的名義將衆人召集過來,而後逼迫這些人歸順自己,隨後就打了起來,死的死,傷的傷,當得知主將被殺之後,他們麾下的軍官和士卒也開始彼此攻打。
糧草的短缺更是加重了混亂。
只是在短短時日內,整個晉陽就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各軍頭麾下的晉陽兵互相廝殺,有得不到糧草的晉陽兵出來鬧事,他們開始瘋狂的殺人,四處劫掠,整個晉陽瞬間淪爲地獄。
趙彥深等文臣們,在這種情況下當真是發揮不出任何的作用,只能是關上大門,自求多福。
那些急着挺身而出,要安撫亂兵的大臣們,人頭都已經被風乾了。
趙彥深長嘆了一聲。
他看向了面前這些神色惶恐的衆人,害怕是正常的。
晉陽這些瘋子們開始作亂,沒有將軍能及時出面壓制,誰見了都怕。
事情有些超出趙彥深的預判了,甚至可能都超出了段韶的預判。
趙彥深本以爲,缺少糧草,又沒了主將的諸將們,是不會反對跟着自己去投奔劉桃子的。
畢竟劉桃子在晉陽兵面前也頗有威望。
但是,他還是低估了這些瘋子們的慾望。
得知段韶不在了,他們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去搶奪段韶的位置。
不管自己能當幾天的大司馬,反正先幹了再說。
而後,就引發了內部的大混戰,老鮮卑最爲密集的晉陽,卻是被自家人給屠了,四處都是火光和尖叫聲。
趙彥深看着他們幾個人,低聲說道:“段韶離開的時候,大將軍麾下的人馬肯定就已經知道了晉陽的情況。”
“我想,他們可能已經與在城外的那些亂兵交戰了。”
“勿要害怕,守住府邸,冒然出府,更是危險。”
衆人皆低頭,坐立不安,一個個都如驚弓之鳥,有膽小的甚至開始擦起了眼淚。
趙彥深再次合上了雙眼。
讓段韶成功逃脫,又讓晉陽出現了兵亂。
自己這許多年的謀劃,卻在臨近成功的時候被撕得粉碎。
趙彥深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果然,自己還是不適合去幹大事嗎?
此刻,院落的武士們忽然又叫嚷了起來,隱約又傳來砸門的聲音,屋內衆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哆嗦着拔出佩劍。
“放開我!”
“放開我~~”
村莊之中傳出哭嚎聲,周圍的房屋皆燃燒着火光。
地面上趴着許多屍體,有士卒抱着婦人,大笑着從火光之中走出來。
遠處枯木之上,烏鴉驚恐的揮起翅膀,匆忙逃離。
亂兵們將所找到的活着的婦人與死去的婦人都堆在了一起,又有其餘幾個去沿路搜刮,負責看守的已經開始放下武器,脫去衣裳。
地面微微顫抖了起來。
亂兵們並不在乎,只是沉浸在發泄獸性的慾望之中。
隨着戰馬的嘶鳴聲,從遠處的小路之中衝出一支騎兵來。
這些騎士們在鑽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彎弓射箭。
“嗖嗖嗖~~”
“噗~~”
一輪箭矢,便將留守在這裡的士卒們點殺了,箭矢幾乎沒有落空的,每一支都射中了敵人。
不遠處傳出驚呼聲,身上揹着大大小小許多包裹的亂兵看到了這些騎士,趕忙舉起武器。
騎士們飛奔而過,與這些亂兵對視。
片刻之後,這十餘個亂兵皆倒了下來,埋葬在自己所點燃的火海之中。
騎士們則是開始查看那些村婦的情況。
從小路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軍隊。
有騎兵,有步兵。
大軍從小路上匆匆而過,有斥候回來稟告情況。
姚雄騎着一頭高大的戰馬,走在前軍的位置上。
他的臉色陰沉,眼裡閃爍着怒火。
還有一人縱馬走在他的身邊,正是高延宗。
姚雄跟他一同看向了一旁這被燒燬的村莊,遍地的屍體。
姚雄惡狠狠的說道:“有些時候,我真想給兄長上書,讓他勿要去收復什麼晉陽兵,就這種士卒,全殺了都不爲過.”
高延宗的神色有些尷尬,他說道:“亂兵是這樣,無論是誰家的亂兵,一旦叛出了軍營,離開了軍官,就會變成最兇狠的賊寇,這跟是不是晉陽兵沒有關係。”
“晉陽兵是天下最鋒利的刀刃,善聽指揮,主將是什麼樣的,他們便是什麼樣的。”
“只要給他們餵飽了飯菜,就是讓他們即刻出發攻打長安,他們都不會遲疑。”
姚雄還是很生氣,“我這一路過來,你說的驍勇的晉陽兵沒碰到多少,反而是當強盜的遇到了許多。”
“他們不只是禍害晉陽,還往周圍跑,要不是我做好了部署,在四周堵住這些畜生,真不知幷州要被禍害到什麼地步!”
高延宗沒有回答,只是搖着頭惋惜。
在放跑了段韶後姚雄就領兵靠近晉陽,跟老田接觸,準備去做收復晉陽的事情。
可隨後晉陽就出現了內鬥,將軍們自相殘殺,大量的潰兵外逃,成爲了沒有軍官的亂兵,燒殺劫掠,姚雄只好先部署周圍的防線,儘量將亂兵的危害降低,而後再領人圍剿作亂的晉陽兵。
距離晉陽越來越近,而遇到的亂兵,叛兵,乃至自相殘殺的兵也越來越多。
若是遇到還有編制,只是在互相殘殺的軍隊,姚雄就讓高延宗出面。
高延宗在晉陽還是有些地位的,面對這些沒有主將,以軍官所率領的晉陽兵,他能通過個人威望來讓他們歸順,返回爲他們所安排的定居點。
若是不能以個人威望解決,那就通過陣斬叛將來解決。
可要是遇到這種完全失去秩序,燒殺劫掠的亂兵,那就是直接射殺了。
姚雄領兵繼續前進。
再往前,便是晉陽城了。
只是這沿路的所見,姚雄就能想象到此刻的晉陽又該是什麼樣的光景。
“殺!!!”
剛剛穿過了小路,來到了通晉陽的官道。
姚雄等人便看到了遠處正在廝殺的兩支軍隊。
這兩支軍隊的規模都不小,有數千人,其中一夥人佔據了官道邊的驛舍,圍繞着驛舍和周圍的密林來進行抵抗,屋頂上都有許多弓弩手,正在射殺迎面衝來的敵人。
而衝鋒的那支,則大多以騎兵爲主,正在來回的飛奔射箭。
姚雄臉色一黑,高延宗急忙說道:“姚將軍先勿要動手,我去說服他們。”
高延宗縱馬飛奔而出朝着他們就衝了過去。
高延宗就這麼衝進雙方的兵陣之中,他望了望周圍,看着遠處的旗幟,忽大聲罵道:“柯拔青!!渴燭渾闕!!你們他媽的在做什麼?!”
“給我滾出來!!”
高延宗的吼聲如雷。
一時間,他周圍的幾個騎士都不由得放緩了速度。
“住手!!”
有一人大叫了起來,正在一批一批衝鋒的騎兵開始放慢速度,漸漸後退,又迅速在兩旁列陣。
高延宗獨自面對這些人,臉上毫無懼色,手持馬槊,神色火爆。
“柯拔青!!你個狗賊?!躲到哪裡去了?!”
片刻之後,從騎士們之中衝出一個將領來,那將領年紀並不大,看起來比高延宗也就大了幾歲,他的甲冑上血跡斑斑。
他就這麼衝到了高延宗的面前,不可置信的看着高延宗。
“大王?!”
“是你嗎?!”
“怎麼,過去只是腿腳不利,現在眼睛都瞎了嗎?!”
那將領翻身下馬,快步衝到了高延宗的面前,向他行禮,而後眼眶泛紅,“大王!”
“我家將軍被叛賊所殺,我們這些人都沒了依仗,又沒有糧草.”
高延宗看向了遠處,那些人依舊是虎視眈眈。
“渴燭渾闕!!狗日的,滾出來!!”
高延宗再次怒喝。
片刻之後,從敵人那邊也有一人縱馬飛出,看清楚了來人,便加快了速度,在靠近高延宗的時候翻身下馬。
“大王!!”
渴燭渾闕憤怒的看向了一旁的柯拔青。
“大王!您要替我做主啊,這廝叛亂,竟然敢帶着人來伏擊我,想要搶走我部軍糧!!”
“混賬!是你先動手的!”
兩人眼看就要吵起來,高延宗再次制止了他們。
“看看你們的樣子,當真是令人恥笑!”
“都是晉陽老人,過去一同吃,一同喝,一同睡,到了如今,大司馬不在,卻都開始翻臉不認人,對彼此痛下殺手,任由那些潰兵去屠殺同鄉!!”
“你們便是這麼率領晉陽兵嗎?!”
這兩個將領當即低下頭來,臉色都有些難看。
卻又不敢多言。
高延宗就示意他們跟上自己,帶着他們往回走。
兩人一左一右跟在高延宗的身邊,“我當下已經歸順了大將軍,大將軍得知晉陽大亂,已經開始領兵往晉陽來了,得虧你們遇到的是我,若是遇到大將軍他還能允許你們這般放肆嗎?”
這兩人對視了一眼,柯拔青急忙問道:“大王,可是大司馬曾發佈檄文,說大將軍.”
“怎麼?你還想跟大將軍打一場?”
“豈敢,豈敢。”
“段韶已經走了,往後這河水以北,就是大將軍說了算,晉陽兵也都要歸大將軍所有。”
“你們兩個且先拜見姚雄將軍.”
高延宗帶着他們去拜見了姚雄,姚雄的臉色雖然很難看,但是也沒有爲難這兩個將領,高延宗隨即讓姚雄派一部人,領着這兩人到達不同的地方進行安置。
高延宗拉住他們,低聲說道:“都給我老實安分些!吃的喝的,等你們到了都會有人來安排,誰要是敢再給我找麻煩,我先剁了他,再讓巫師來詛咒他死後也不能安寧!”
兩人驚懼,再次答應。
高延宗就這麼送走了兩批人,臉色多是無奈。
“這兩人,過去曾跟着我去過鄴城,那時還是我麾下的得力干將,兩人的關係不算太好,但是也算是老相識,沒想到啊”
“早知道我當初不如綁了段韶一起走,實在沒想到,他竟能做出這般事情來。”
“他駐守晉陽多年,竟一點都不在意,任由亂兵如此肆虐”
姚雄擡起頭來,看向了遠處那火光沖天的城池。
“當初得知段韶離開的時候,國內許多人還在商談要如何解決駐紮在晉陽的這些軍頭將領們。”
“現在看來倒是不用我們解決,他們自己就把自己給解決了。”
姚雄從懷裡掏出了什麼,丟給了面前的高延宗。
高延宗匆忙接過,低頭一看,有些驚愕。
“這是??”
“這是幷州軍的虎符。”
“幷州的軍隊,就先交給你來統帥,你帶着他們走在前頭吧,儘快讓晉陽兵恢復秩序,安撫各地的百姓。”
高延宗有些驚訝,出征晉陽的姚雄手裡捏着兩塊虎符,朔州兵和幷州兵都歸他調遣。
兩人過去就相識了,但是這次相見,關係卻不是那麼的親近,兩人對晉陽兵的態度和立場都有所不同。
高延宗不解的問道:“大軍之中又不是沒有別人,爲何讓我來統帥?”
“我不喜歡晉陽兵,對你也不是那麼的喜愛。”
“但是兄長曾告知我,你知錯能改,勇猛強壯,是大將之才。”
“我聽我兄長的,兄長從來不會說錯。”
“你既有大將之才,那就來幫助我.早些結束這些混帳事吧。”
高延宗顛了顛手裡的虎符,而後收進了衣袖裡。
他肅穆的看向了姚雄。
“大將軍不曾說錯。”
他看向了幾個軍官,示意他們跟上自己,當即朝着城池衝鋒而去。
姚雄則看向了其餘衆人,“迅速將軍隊部署在晉陽的幾個城門口,防止這些人逃離!”
兩人分配好了差事,各自前往做事。
姚雄將麾下的將士們分到各個城門附近,讓他們尋找有利的地形,就地挖掘溝壑,設立防禦工事,不使敵人能進出城池。
比起事情繁瑣的姚雄,高延宗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衝上去,把不聽話的戳死。
高延宗領着一支輕騎,直奔晉陽城內。
沿路所遇到軍隊,便先進行警告,要求他們臣服,若是對方不願意,或者表露出輕蔑的神色,高延宗便直接領兵衝殺。
晉陽兵雖強,可失去了將領來組織,又被高延宗直接衝臉,根本無法堅守。
高延宗跟蕭摩訶是同一性質的,身高體胖,力大無窮,作戰的時候,他就像是一頭髮狂的瘋牛,頂在最前頭,見誰頂誰,一路撞過去,小胖子本來就是天生神力,經歷了多年的磨礪,光說武力,似乎比他兄長都要更勝一籌。
尋常的將領,基本上在跟高延宗照面之後,就被他給殺翻了。
偶爾有幾個能堅持一回合的,靠着變態的身體素質,這位渾身是肉的靈活胖子,刺落了一個又一個叛將。
而願意跟隨他的人則是越來越多。
高延宗毫無畏懼的從晉陽東城門殺進去,從西城門殺出來,戰馬兩側掛滿了人頭。
而後又轉身殺回去,再次清理街道。
姚雄站在城門口,看着城內的近萬的叛軍被高延宗追的四處亂跑。
這些平日裡威名赫赫的晉陽兵,此刻只恨自己只有兩條腿,他們從東城門被追殺到西城門,又從西城門沿着外牆被殺到北城門。
高延宗只給敵人一次機會,一次不投降,那就給追殺殆盡,再投降都遲了。
看着這胖子像趕羊一樣趕着晉陽兵四處跑,姚雄都呆愣了許久。
雖然長得醜,但是真他媽的能打!
趙彥深顫顫巍巍的走出了大門。
街道上,鋪滿了屍體。
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在這屍山血海之中,僅有百餘騎,帶頭的人渾身通紅,像是在血水裡遊了一圈,就連雙眼都是紅色的,此刻正死死盯着趙彥深。
趙彥深左右的晚輩們嚇得摔在地上,都不敢面向對方。
趙彥深盯着面前這人看了許久,這才認出了他來!
“安德王?!”
高延宗擦了擦臉上的血痕,露出了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龐。
他輕蔑的看着面前的趙彥深,“趙老頭?你還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