僞齊,南譙州,譙郡。
大雪壓城,沿街兩旁破敗的房屋裡透露出惡臭味來。
士卒們持推車,走在路上。
道路不是很乾淨,他們走着走着,忽停下來,從一旁的積雪裡抓住一個胳膊,往外一拉,手臂就斷開了,卻沒多少血液流出來,他們將這手臂丟進車裡,嘴裡罵了幾句,而後繼續挖掘。
很快,一個屍體就被他們挖出來,他們將屍體抓起來丟進車裡,而後繼續往前。
城內各處的道路,都有士卒在前進。
而推車載着滿滿當當的屍體,正往城外運去。
每年寒冬,總是如此,很多人都熬不過寒冬,死在屋內,或者死在道路上,城內的老爺們心善,生怕這些屍體會引發疾病,就會暖心的派人來收屍。
有些時候,士卒們也會進院子收屍,爲屍體清理下身體,帶走能帶走的。
有些時候進院見不到屍體,那他們也會幫着將對方變成屍體,而後幫他善後。
刺史官署內。
段韶手持滾燙的熱茶,輕輕抿了一口。
段韶披着甲冑,兩旁站着很多的甲士。
刺史慕容子顒跪在了一旁,眼含熱淚,一副感動的模樣。
“多虧大司馬及時到來,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抵抗劉賊和陳賊。”
“先前盧潛讓我領兵去援助,我領着大軍剛剛靠近揚州,就得知他被俘虜了,我遇到了敵人的先鋒大軍,斬殺了五千餘人,敵人不敢追擊,我這才返回了譙州。”
段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原來如此。”
“你跟黃法氍打了一仗?”
“不錯,正是黃法氍的人馬!”
“你帶了多少人?”
“我帶了萬餘人。”
“那黃法氍有多少人?”
“這,好像也是差不多的人數,不過,南人都是不堪一擊的,我跟黃法氍遭遇之後,直接下令猛攻,黃法氍丟下了一半的屍體,掉頭就跑.”
段韶又吃了幾口茶,沒有回答。
慕容子顒有些尷尬,他又看了看周圍那些站立着的甲士們,嚥了咽口水,看向了段韶。
“大司馬,我對廟堂忠心耿耿.”
段韶終於放下了手裡的茶盞,“既然忠心耿耿,我下令讓各州刺史派人來金墉城,爲什麼你不願意前來?我的使者呢?”
“啊,我在此處,不曾看到您的使者啊,大司馬,您真的是誤會了,誤會了。”
“我是真的沒見到什麼使者,我都不知道您來了,直到麾下的人說您到了州內,我才知道這件事,趕忙下令開城門來迎接!”
“大司馬,若是我有異心,怎麼會出城迎接呢?”
慕容子顒說的很誠懇,他含淚說道:“當初我的父親遭受劉桃子誣陷,我被貶爲白身,多虧了武成皇帝,我才得以出任刺史,又豈敢不忠呢?”
看着落淚的年輕人,段韶冷笑了起來。
“我着實不明白,我在金墉城下達命令,派遣使者前往稟告,各地的州刺史都願意歸順,就你這裡,許久都沒有下文,我的使者都沒了蹤影。”
“如今我領兵前來,你卻說自己是忠臣,你這忠心,莫非是隻有遇到軍隊的時候纔會彰顯出來嗎??”
慕容刺史被嚇了一跳,急忙搖頭,嘀咕着想要解釋。
“噗嗤~~”
段韶手快,不知何時拔出了刀,只看到刀光一閃而過。
慕容刺史還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忽然,脖頸處噴射出血來,直接飛濺在面前的茶,乃至段韶的身上。
慕容刺史不可置信的倒在了地上。
段韶瞥了眼對方。
在他來到南邊之後,靠着自己的威望,迅速開始收拾亂局,安穩江山,這個慕容刺史殺了自己的使臣,還有自立的想法,段韶正好殺過來。
一方面是此處位置重要,可以從這裡去討伐南人,段韶需要完全控制這個地方,另外一方面,殺掉慕容刺史,也正好讓其餘人知道,反對廟堂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段韶看了眼面前的茶。
“可惜了好茶。”
“帶出去,宣告衆人,這就是違抗詔令的下場!”
“讓其餘州郡早些派人去拜見皇帝!!”
“唯!!”
甲士低頭,隨後砍下了地上的人頭,大步離開了屋子。
段韶擦了擦面前的案,而後從懷裡掏出了一份輿圖,放了下來,開始認真觀看。
輿圖之上,早已是被段韶畫出的無數痕跡。
這些都是段韶所想的收復圖。
齊國的河水以北,向來是政治中心,最精銳的士卒,將軍,大臣們幾乎都是出自河北,而河水以南,也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那麼糟糕,此處的人口,錢糧,土地都是大於河北的。
他先前假裝跟周人合作,給周人上了一課。
他確信,周人短期內是再也不會出兵了,哪怕金墉城變成了空城,他們都不會出兵了。
宇文護慘敗之後,他們好不容易咬着牙弄出些軍隊,還被自己給打沒了,如今說不好鬧成了什麼模樣。
而劉桃子這裡,段韶同樣不擔心。
劉桃子國內要處理的事情一大堆,別的不說,就晉陽的問題,他想要處理好,就得半年不止。
他現在唯一要對付的就是南人。
陳國人趁着北邊混戰的時候,趁機搶走了兩淮地區而兩淮地區富裕,是不能輕易交給別人的。
好在陳人跟劉桃子糾纏了很久,大軍也耗不起了,又是寒冬,他們不敢不撤。
最多也就是留下一個悍將來斷後而已。
只要不是面臨十萬二十萬的陳人大軍,那段韶就沒什麼好怕的,至於陳人的將軍段韶覺得自己還能應對。
就在段韶思考着出兵策略的時候,院落裡響起了嘹亮的馬蹄聲。
片刻之後,那馬蹄聲又變成了腳步聲。
“報!!”
一位風塵僕僕的士卒衝進了屋內,一頭拜在了段韶的面前。
段韶輕聲問道:“劉桃子那邊有什麼異樣?”
“是檄文,劉賊令人寫了檄文,宣告,宣告天下.”
“檄文的內容從光青往其餘地方擴散,已經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這士卒明顯是已經看過了檄文,此刻臉色蒼白,渾身都在哆嗦。
段韶卻不以爲然。
段韶在晉陽宣讀了討賊檄文,公佈了劉桃子的諸多罪行,罷免了他,又回到了南邊。
劉桃子若是沒有任何應對,那段韶纔會感到奇怪。
他早就想到了劉桃子會發布檄文來反駁自己,甚至可能會立新君來與自己抗衡。
他笑呵呵的說道:“無礙,且將檄文拿來與我看看。”
士卒從懷裡掏出了文書,哆嗦着遞給了對方。
段韶拿起來,笑着說道:“劉桃子反應慢了些,我還以爲他很早就會公佈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拿起了文章。
下一刻,段韶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甚至不敢去讀手裡的文章,他就像是忽然碰到了什麼洪荒猛獸般,下意識的將那文書給丟了出去。
士卒急忙跪在地上,不敢開口。
段韶就這麼僵硬的呆在原地,過了片刻,他纔將東西撿起來,繼續觀看。
他越看,臉色就越是難看。
反反覆覆的看了很多遍,段韶的呼吸聲加重,臉色通紅,雙手也開始同樣哆嗦。
“反賊!!”
“狗膽包天!!”
段韶憤怒的丟出了手裡的文書,站起身來,猛地拔劍。
他想過劉桃子會辱罵自己,辱罵高儼,否定新朝廷。
但是他怎麼都沒想到劉桃子會直接否認大齊,他這檄文討伐的竟然是齊國的皇帝!!
段韶踉蹌了幾步,憤怒直衝腦門,頭痛欲裂!
這廝瘋了不成?
他自己就是齊臣出身,敢做這樣的事情?
過了許久,段韶才勉強穩定了心態。
他嚴肅的看向了面前的幾個士卒,“劉賊公然反叛,再次證實了我當初的檄文。”
“派人去告知各州郡,嚴格禁止劉桃子的這篇檄文,任何人不得觀看,不得傳誦,更不許私藏!!”
“違者斬!!”
“唯。”
等到衆人出去,段韶癱坐在了位置上,他再次看向了面前的文書,眼裡的怒火也開始一點點消散,最後卻又變得極爲複雜。
這跟他所預料的事情完全不同。
在自己搶走皇帝和玉璽,先一步公佈自己的正統性,等着與劉桃子爭辯誰是正統的時候,劉桃子卻是迎面給了他一棍,段韶最重視的那些東西,在劉桃子這裡竟然是分文不值,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不在意別人的評價,甚至都不在意任何禮法和任何規矩。
段韶忽然間變得警覺起來。
若是這次的判斷出現了錯誤,那往後的戰略也得做出相應的調整。
劉桃子明顯不是要走安撫路線,那他處理國內的事情,肯定也會同樣走動手路線,如此一來,他處理好國內事情的速度應該會更快,那自己就得更早的去擊敗南人,至少不靠江水的郡縣得在自己手裡。
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段韶努力的想着往後要做的事情,只是,越想越亂,卻沒有了先前的鎮定。
就在此時,有人推開而入。
“大司馬!”
段韶擡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乃是獨孤永業的兒子,獨孤須達。
獨孤須達長相酷似其父,不過,他並非是武夫,儒雅隨和,跟那些漢人文士一樣的打扮。
他文質彬彬的朝着段韶行了禮。
“大將軍,聽聞您處死了刺史?”
“殺我使者,妄圖自立,豈能不殺?”
獨孤須達點點頭“是該殺,該殺,不過,這譙州乃是大州,距離敵人又很近,這刺史的位置,是不是要考慮周全?”
“怎麼?你想來當這個刺史?”
“豈敢,豈敢。”
獨孤須達趕忙低頭,“我沒什麼才能,不敢奢望能擔任刺史之位,不過,我倒是願意爲您舉薦一個人。”
“將軍平子敬,功勞顯著,能善待軍民,知道戰事,若是能以他來擔任此地刺史,我想是再合適不過了。”
獨孤須達開始賣力的吹噓起了這個人,說起他過去的戰績。
段韶卻眯起了雙眼,“平子敬?故司空平文公之子?”
獨孤須達很開心,“是啊,正是他,平文公可是天下能臣,他還活着的時候,擔任刺史,百姓們都感懷他的恩德,賢名爲天下所知。”
“我知道他。”
“就是那個平文公逝世的時候想強行姦淫父妾的平子敬?”
獨孤須達臉色一頓,“許多都是謠傳,都是不能相信的,平子敬爲人豁達,以仁義著稱.”
段韶大手一揮,不悅的說道:“這些時日裡,你父親舉薦的刺史已經夠多了。”
“這個譙州刺史,就不需要你再來舉薦了。”
“該讓誰來擔任,我心裡有數!”
或是方纔的檄文弄得段韶不開心,他就這麼將獨孤須達給送了出去。
獨孤須達走出了門,臉色漆黑,他剛剛走出了院,一個矮小的後生笑呵呵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後生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眼裡閃爍着光芒,賊眉鼠眼的。
“世子,怎麼說的?”
“我現在是譙州刺史了嗎?”
此人正是平子敬。
他投奔獨孤永業也有段時日了,一直都在他的麾下效力。
獨孤須達搖了搖頭,不悅的回頭看了官署一眼。
“竟將我轟了出去。”
“什麼?!”
平子敬臉色大變,他惱怒的說道:“當初段韶被劉桃子的人追擊,像狗一樣跑到河洛的時候,是我們收留了他,將金墉城讓出來,讓他住在了過去將軍所居住的府邸裡!”
“如今他竟然敢對世子無禮?!”
他捲起了衣袖,握着劍柄就要往裡走。
獨孤須達急忙拉住了他,眯起雙眼,低聲說道:“不可魯莽。”
“世子,何以懼怕?”
“這出來的將士們,哪個不是我們的人?”
獨孤須達再次搖頭,“無礙,這些時日裡,有了段韶相助,我們成事很快,眨眼之間,已經有好多州郡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了,父親所委任的那些刺史郡守,也在爲我們操練軍隊,囤積糧草!”
“他還是有用的,不能對他出手。”
“可這譙州.”
獨孤須達再次笑了起來,“怕什麼,當初廟堂也不想讓我阿爺擔任刺史,最後不還是乖乖的進行任命嗎?”
“這裡的事情,可不是他說了算,他想安排新刺史,那咱就讓他的新刺史過不下去,最後這位置還是我們的。”
“不必管他!”
“我們走!!”
兩人迅速消失在門口。
而在屋內,原譙州的長史正在一臉爲難的勸諫段韶。
這位長史的父親曾跟段韶有舊,也是他將刺史殺人的事情泄露給段韶,又哄刺史開城門迎接段韶的。
長史滿臉憂愁的說道:“大司馬,您實在不該這樣對待獨孤須達。”
“這父子倆人,看似豁達,實則心胸狹隘。”
“本來這些話我不該多說,但是獨孤永業這個人,大司馬不可輕信,他當初爲了能待在河洛,特意吩咐自己的麾下,要在他離開之後在地方作亂,裹挾百姓,讓他們詐降周人,逼迫廟堂對他放權可見此人是野心勃勃之輩!!”
“當下大司馬想依靠這樣的人來成就大事,我以爲不妥。”
“他只是利用大司馬來擴大自己的權勢而已,若是大司馬就這麼放任,遲早他會做出跟劉賊同樣的事情來!”
“我聽說,他在私下裡正在商議爲自己改姓的事情。”
“這便是他懷有異心的證明了。”
聽着長史的勸說,段韶卻一點都不驚訝。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國內的這些將軍們,包括獨孤永業,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早就知道了。
“這些事情,你勿要對外說起,往後你就安心做事,任何事都不要參與。”
“獨孤永業那邊,我自有辦法。”
“唯!!”
段韶收起了面前的輿圖,站起身來,快步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落裡,許多甲士們都守在此處,等待着他的命令。
段韶看向了這些人,他領兵外出,所帶出來的都是獨孤永業的人,百保反而是留在了金墉城。
獨孤永業對此很是開心,也樂意將軍隊借給段韶來用。
段韶也是在出徵的過程中漸漸熟悉了上下的將士們,跟他們有了交流和交談從他們口中還得知了不少的事情。
“大司馬!!”
衆人紛紛低頭行禮。
段韶滿臉的笑容,“諸位,此番又拿下譙州,可謂是大功一件啊。”
“再往前,便要跟南人接觸了,聽聞南人擊退了劉賊,弄得好大名聲。”
“可願意跟隨我去破賊立功啊?!”
“願與大司馬破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