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08【張五】
這特麼能是官府細作？
只看了父子倆一眼，張廣道就已經確定情況。
除非腦子壞掉了，纔會派出如此顯眼的細作，生怕別人不能發現異常嗎？
更像從廟裡逃出的野和尚！
宋代的佛教戒律還沒那麼嚴格，並不禁止和尚吃肉，也沒規定和尚必須剃光頭。從唐宋畫作裡就能看出，那時的和尚以短髮爲主，給和尚安排層層戒律還得等朱元璋。
但是，朱銘身上帶着兵器，而且還是朝廷管制的刀劍，這讓張廣道稍微生出些好奇之心。
“走嗎？”朱銘問。
朱國祥說：“走吧。”
一直賴在村子裡也不是辦法，父子倆經過簡單交流，便同意結伴前往那白市頭。
張廣道又在村裡叫來兩個漢子，拿了些雞鴨魚和麻布，一併帶到集鎮上去賣，打算換些食鹽之類的必需品回來。
集鎮附近有渡口，一艘木船停在岸邊。
一是由於缺馬日趨嚴重，二是由於物價上漲，通貨膨脹。
渡船慢悠悠駛向對岸，下船之前，張廣道說：“記在俺賬上。”
在宰相韓琦的建議下，里正這倒黴差事被取消了，相關事務由上戶和中戶輪流應付。而且有嚴格規定，一樁差事需要多少人，安排給一等戶多少名額，安排給二等戶多少名額，大家平攤下來也不會被搞破產。
“該死得很！”張廣道咬牙切齒。
“呔！”
朱銘稍顯尷尬：“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抱歉，這店家賣的就是私鹽。
馬兒估計還記得烙鐵的滋味，這回卻是怎麼也不聽話，始終踱步避讓燒紅的火鉗。
朱銘接過火鉗，走到瘦馬旁邊。
此地前往白市頭約有十里路，或許是村民經常來往，已經在江邊蹚出一條小路，倒不用再沿途披荊斬棘了。
朱銘父子倆隨身帶着貴重毛筆，又是一頭短髮，穿着破爛古怪的衣裳，在張獵戶眼中愈發顯得神秘，或許是行走江湖頗有本事的異人。
朱銘見對方打開天窗說亮話，也稍微透露信息：“不瞞張家哥哥，我父子倆想安家落戶，置辦幾畝薄地，娶妻生子傳香火。”
張廣道帶着那塊上好的鹿皮，走進街上一個鋪面，把鹿皮直接拍到櫃檯上。
乘客陸陸續續下船，只有零星幾個，都帶着從集市買來的商品。
那兩個同路的村中漢子，名叫盧旺和丁大方。
這條渡船不大不小，滿載能擠二三十人，但擠那麼多很可能會翻船。
大體來看，佔地400畝以上的是一等戶，也叫上戶。400畝以下的，屬於二、三、四等戶，也叫中戶。剩下的第五等屬於下戶。（注意：有些家庭別看有百畝土地，但家裡有一二十口人，分攤下來只能解決溫飽。）
至於衙前差事，就是百姓給官府當差。
既然不清楚物價，那就不急着買賣，先去集市打探一番再說，朱銘婉言拒絕了賣馬之事。
滋滋滋的聲響發出，瘦馬疼得四蹄亂踢，竟無法掙脫張廣道的雙臂。
“俺信咧。”張廣道嘿嘿笑道。
朱國祥低聲問兒子：“半貫錢大概相當於多少人民幣？”
朱銘想要打聽物價，便上前問道：“你這蝦怎麼賣？”
“前面就是白市頭！”張廣道指着前方的河對岸說。
朱銘笑道：“是把寶劍，張家哥哥信不？”
朱國祥對賣蝦的老農說：“我們再看看。”
什麼，你說去買私鹽？
三文錢一斤蝦，多少有點顛覆朱銘對宋代物價的認知。
朱銘解下寶劍拿在手裡，按着被毛衣包裹的劍柄說：“張家哥哥要買筆不？這是上乘的湖筆，一支筆至少值百貫錢。”
張廣道看向朱銘按劍的手，又看看毛筆盒子，搖頭說：“太貴了，白市頭也有筆賣，一支毛筆只要十文。”
“一根棍子而已。”朱銘說道。
白市頭並不大，就沿河一條街，街道兩邊全是店鋪。
朱國祥非常驚訝，因爲那裡有大概一斤蝦。
這裡明顯地勢平坦得多，可耕種的良田面積大增，人煙也變得稠密起來。
比如張廣道的太爺爺，以前就是三等戶，家裡有三百多畝地。官差來了，不但計算田產，還指着家裡的物件說，這把笤帚值50貫，那張桌子值100貫。最後算下來，張廣道的太爺爺家財萬貫，妥妥的瞞報一等戶啊，那就由他負責這次的差遣吧。
店鋪前，有些固定攤位，可以擺攤賣東西，但需要交納攤位費。
“少不了你。”張廣道說。
兩宋的馬價波動很大，反正越往後面越貴。
“這是撿來的馬，遇到官府便交上去。”朱銘解釋說。
張廣道慷慨笑道：“俺來付船錢。”
山區的鹽價挺貴，一斤鹽要花20文，而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一斤鹽賣10文錢就頂天了。
瘦馬居然也跟着上船，船家連忙大喊：“牲口要收錢的！”
張廣道嘗試發出邀請：“跟俺去山裡如何？山裡多有好漢。”
“投名狀。”朱銘說。
不過張廣道似乎不缺錢，這次足足買了二十斤。
朱銘、朱國祥父子倆，又跟着張廣道去買鹽。
張廣道繼續試探：“看起來更像是刀。”
朱銘回望村落，冷冷一笑：“恐怕整個村子都是賊窩，是某個土匪寨子設在江邊的前哨站。當然，他們也是真的農民。農忙時種地，農閒時打劫，這在古代偏遠地區很正常。”
白市頭就是個集鎮，今天正好撞見趕集日子，老遠就能聽到集市的喧譁聲。
……
既然是送給親戚小孩的過年禮物，包裝就必須精美。
朱銘也懶得去追，自顧自上路。行走一陣再扭頭查看，發現瘦馬又跟上來了，還鬧脾氣故意去啃油菜花。
這話讓張廣道更加確信，父子倆就是還俗的和尚，那高檔毛筆多半是從廟裡偷來的。
雖然馬兒瘦得皮包骨頭，且好幾個月沒攝入鹽分，應該是沒剩多少力氣了，但張廣道的巨力還是讓人咋舌。
朱銘聞言點頭：“有道理，那就抹掉。”
丁大方立即回家抱來柴禾，又拿出火鐮打燃，並灼燒火鉗當做烙鐵。
朱銘解釋道：“私自抹去軍馬的官印，屬於一等一的重罪。就算我們是官府的公人，抹掉官印也有罪。我們成了罪人，就跟賊寇半斤八兩，誰也不用再忌憚誰。”
下船前行不遠，還沒到集市呢，朱銘就看到個賣河蝦的。
賣蝦的是個老農，由於口音問題，沒怎麼聽明白，但能猜到朱銘在問價，當即咧嘴笑道：“只剩這一點了，四文錢你拿走。”
張廣道對此嗤之以鼻，冷笑道：“種地能得什麼好處？俺太爺爺以前是三等戶，輪了衙前差事，只能破家逃到山裡。”
瘦馬嚇得連連退縮，朱銘撫摸鬃毛安撫：“很痛，你忍一下。”
算上朱銘父子倆，一共五人出發。
張廣道瞟了眼馬屁股，刻意提醒道：“烙印得抹了，當心吃官司。”
此語出自《三俠五義》，還要幾百年才問世，頗合張廣道這個山賊的胃口。
張廣道聞言讚歎：“買賣不成仁義在，這話說得恁好。朱兄弟果然是讀書人！”
又走一陣，張廣道忍不住問：“兩位真要尋個落腳處？”
官印所在之處，很快被燙得一片焦黑。
張廣道一聲低吼，竟將瘦馬按倒在地，盧旺和丁大方也撲上來按壓馬身。
張廣道雙臂抱在胸前，目視火焰一言不發。
朱國祥停止前進，放下揹包，摸出一支湖筆：“其實我們是商人，半路被山賊搶了，好不容易纔逃出來。伱看這支毛筆，就是被搶剩下的貨物。”
這畜生肯定不能帶進城裡，即便沒了官印，也說不清楚來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張廣道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當下直勾勾的看着毛筆盒子。
朱銘道：“恐怕是銅錢的購買力高。”
折騰半天，瘦馬恢復自由，喘氣兒跑得老遠。
船家沒有多言，反而熱情送他們離開。
老農以爲他們嫌貴，連忙喊道：“三文錢，三文錢拿走，真不能再少了！”
最初是從上戶當中挑選里正，負責催收賦稅等等。宋初這是個肥差，可以撈到油水，漸漸就變成噩夢，因爲無法收足賦稅，缺額需要里正自己掏錢補上。
掌櫃仔細查看，指着某處說：“這裡破了。”
張廣道嘿嘿笑道：“官府正愁抓不到偷馬賊，你說是去獻馬，官老爺卻來個人贓並獲。”
好多家財萬貫的大戶，由於被指定爲里正，一朝破產，賣兒賣女。
“不太清楚。”朱銘對北宋物價沒啥研究。
湖筆放在褐色小盒子裡，盒身還有金燦燦的文字，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樣子。
船家認得張獵戶，當即笑起來：“省得，省得。”
五人站在渡口等待大概半小時，船家才載着客人緩緩靠岸。
朱銘故意順着他說：“貪官污吏該死。”
張廣道皺眉道：“俺曉得破了，箭頭扎出的洞。快給個公道價，俺張五跟老白員外沒仇沒怨，你這做掌櫃的難道還想壓俺價？”
因爲合法鹽店，至少也得縣級市場纔有，縣城以外的鹽店全在賣私鹽。
張廣道對丁大方說：“去弄些柴禾來。”
張廣道笑道：“這畜生有意思，通人性咧。不如賣給俺，半貫錢牽走。你們也別嫌錢少，餓得太瘦了，帶回家裡還得好生伺候。”
“您走好！”
許多賣土貨的農民，選擇在集市外交易，或者提着商品沿街兜售。
但實際操作迅速走樣！
官吏把若干戶百姓編爲一組，真正的大戶可以逃脫，專門坑那種沒有靠山的。
張廣道猛地雙臂抱住馬脖子，催促道：“動手！”
“不買就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朱銘笑了笑。
朱銘路過一個賣掃帚的攤位：“多少錢一把？”
父子倆只當沒聽見，加速離開賣蝦的地攤。
張廣道也不廢話，拿了錢直接走人。
給宋代官府交稅的主戶百姓，被嚴格區分爲五等。
不多時，火鉗已經燒得通紅，張廣道彎腰撿起，遞到朱銘面前說：“動手吧。”
“北宋的物價這麼便宜？”朱國祥低聲說。
朱國祥低聲問：“這人什麼來路？爲啥幫我們抹去官印？”
朱國祥說：“有這個打算。”
張廣道左右看着風景，時不時瞟向朱銘的後背，走了一陣突然問：“朱兄弟揹着槍棒？”
於是，一個擁有三百多畝地的小地主，被安排做了輪差衙前。由於無法完成任務，就只能捨棄固定財產，只拿了些浮財，帶着家人連夜逃到異鄉。而他捨棄的那些田產，也被鄉里真正的大戶瓜分。
張廣道那張鹿皮，只能換來幾斤私鹽。
根據不同的繁榮程度，各地劃分戶等的標準也不同。
朱銘站在馬臀左側，將火鉗摁在官印上。
“投名狀？”朱國祥沒聽明白。
朱國祥頓時醒悟：“這張獵戶是山裡的土匪？”
掌櫃認真想了想：“六十五文，不能更多。別人來賣皮子，肯定沒這個價，只張五哥有這面子。”
封建社會，吃人不吐骨頭。
攤主說：“五文。”
五文屬於敲竹槓，給外鄉人的價錢，一把掃帚頂多能賣三文。
朱銘又去問賣肉的，再去問賣雞的，父子倆沿街詢問物價，總算有了個比較清晰的認識。
最終，朱銘低聲問張廣道：“附近哪有大戶人家？我想把那支湖筆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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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