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廬陵。
一艘官船北上,載有士子二十餘人。
至南昌換大船,又有士子聚來,赴京趕考者竟有上百人,這還只是其中一條船而已。
江西歸順大明的當月,各府縣就開始打聽科舉情況。聽說明年是新朝的第一屆禮部試,江西士子頓時就瘋狂起來,都不問具體情況便開始急着出發。
浙江和福建,情況也差不多,全都是科舉大省。
三省新舊官員壓不住民意,只得快船加急詢問朝廷。
朱國祥和朱銘商量之後,決定同意三省舉人蔘加。但由於跟其他省份選拔方式不同,明年把三省考生歸爲一榜,限定死三省進士的名額,免得對其他省份的舉子不公平。
眼前這艘船上,還有一位特殊人物,他並非什麼考生,而是一大羣江西官員聯合舉薦的賢才。
此人名叫蕭楚,已經六十三歲,至今尚未娶妻。
他年輕時科舉落榜,之後就不再考試,一直在家鑽研學問。
術數、醫相、占卜、天文、地理、書法、繪畫、音律、方誌、劍術……無所不通,融貫百家。
宋徽宗也曾徵辟過他,但蕭楚認爲奸臣當道,自己做官也沒有屁用,前後三次拒絕朝廷徵辟。
而今,大明新朝初立,蕭楚竟然爽快應徵。
趕考士子們得知蕭楚在船上,每天輪流前來請教學問。
此時此刻,蕭楚盤腿坐於船艙,聲音低沉而緩慢:
“世人修《春秋》重傳輕經,我卻是重經而輕傳。汝等參加科考,自然經傳都該學習。但科舉是科舉,學問是學問。科舉只在一時,學問卻在萬世……”
“真正做學問之時,不要尋章摘句,而該直指經義根本。研究《春秋》,當從書法(寫作方式)入手……”
“《春秋》以魯史爲本,兼採諸國之志,應當是史書纔對,爲何卻是經書呢?”
“經,常也!提挈大道,萬世不易。”
“《春秋》的那些傳,只是緯書而已。緯書適於當時,有些東西已不合時宜。”
“只有《春秋》的本經,其大道理永遠不會變。便如人要吃飯,從古至今皆然,這就是經書。而先秦時候吃什麼,現在又吃什麼,卻是在變的,就是緯書。”
“治國亦如此。自當秉承大道不變,其治理手段卻可千變萬化!”
“《春秋》之經義大道何在?無非‘皇極王道’四字……”
從格局上來講,蕭楚對《春秋》的理解,是比胡安國更加高明的。
胡安國喜歡尋章摘句、牽強附會,暫時還停留在術的層面,而蕭楚已經直指春秋大道。
這位先生也屬於“遵王派”,倡導加強皇帝集權,輔佐聖君把王道傳播天下。所以遇到昏君,他堅決不接受徵辟,自己的才能根本無法施展,真施展開來反而還會害了百姓。
官船從江西一直駛往東京,船上的考生聽得如癡如醉。
他們能在江西考上舉人,基本功自然紮實得很。如今再聽蕭楚講大道,一個個都受益良多,以前學的經義也融會貫通了。
“先生,諸位相公,東京到了!”官船上的差役提醒道。
蕭楚緩緩站立而起,將一把寶劍繫於腰間,親傳弟子胡銓幫他背琴。
這位胡銓又是誰?
趙構稱帝之後的第一屆殿試,胡銓的策論寫了一萬多字,諷刺趙構出題只問天道不問百姓。
胡銓做八品官的時候,因反對與金國議和,上疏大罵趙構沒資格賣國,痛斥趙構連三尺孩童都不如。
文天祥一輩子都把胡銓視爲偶像!
“三十年不來東京,卻不知是否風物如故,”蕭楚下船登岸,對那些趕考士子說,“各自散去找住處吧。”
考生們在岸邊作揖拜別,皆執以弟子禮。
身邊只剩下胡銓,蕭楚寵溺笑道:“隨我去太平興國寺,拜訪一下友人再說。”
蕭楚一生不娶,無兒無女,已把弟子胡銓當成親兒子。
北風呼嘯,胡銓害怕老師生病,急忙去租賃驢車。
“不必,”蕭楚擺手說,“衣裳穿得夠厚了,吾非弱不禁風之人,一路步行還能觀賞汴梁景色。”
蕭楚也是練過武功的,曾仗劍遊覽半個大宋,而且嫉惡如仇經常打抱不平。
師徒倆先在城外轉了轉,胡銓問道:“相比三十年前,此時的東京如何?”
蕭楚說道:“城郭之民,沒以前那麼多,恐是經歷戰亂還未恢復。但看不到遍地乞丐,販夫走卒也頗有精神,當今天子把東京治理得不錯。”
兩人進城走了一陣,胡銓忽地肚子咕咕叫,蕭楚笑了笑便領他來到食肆。
夥計見胡銓揹着書箱,又見他們沒帶任何隨從,認定是進京趕考的貧寒士子,便主動推薦一些相對便宜的食物。
蕭楚害怕弟子營養不夠,又特地加了一盤葷菜。
師徒倆剛剛開吃,就有士子踏進來問:“你這裡可有皇崧?” 掌櫃笑答:“鄙店太小,哪裡能買到皇崧?客官過兩年再來,這菜定然是有的。”
那士子的僕從怒道:“你這店家怎說話的?我家郎君今科必中,過兩年絕對不會再來!”
掌櫃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賠禮道歉:“誤會,誤會,兩位若在本店用餐,今日免費贈送一份肉湯。”
“尋了十幾家都沒皇崧,便在你這裡吃吧。”那士子頗爲失望。
掌櫃離開櫃檯,親自招呼主僕二人。
那士子見空位不多,胡銓身邊又放着書箱,便走過來問:“在下揚州李易,可否拼湊一桌?”
“請便。”胡銓微笑回答。
李易打扮得頗爲瀟灑,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朝蕭楚抱拳說:“還未敢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蕭楚說道:“廬陵蕭楚。”
胡銓也說:“在下廬陵胡銓,字邦衡。”
“揚州李易,字順之,”李易說着一屁股坐下,“邦衡兄是來趕考的?”
胡銓點頭:“不錯。”
李易又說:“在下治《易經》,不知兄臺所治何經?”
胡銓回答:“《春秋》。”
“《春秋》微言大義,卻是艱澀難讀,”李易說道,“不過更難的是數學和物理,我在揚州連書都買不到,到了京城才知要考這些。”
胡銓一怔:“那還怎麼考?”
李易笑道:“聽說剛把書印出來,京城各大書鋪有售。禮部衙門還貼了告示,這次只考一點點,不會太影響科舉。便如那數學,不懂天子創立的數字也可,用以前算術的老法子依舊能解。”
“陛下懂得循序漸進,此賢明之舉。”胡銓順口拍皇帝馬屁。
李易幸災樂禍道:“三年後的舉子,恐怕就沒這麼容易了。”
胡銓問道:“對了,剛纔兄臺所言皇崧是何物?”
李易說道:“一種菘菜,當今天子培育的,城外勸農司種了不少,俗名叫做大白菜。發了一些給大臣,又賣了許多給食肆。聽那些吃過皇崧的人說,此乃冬日菜蔬之聖品。可惜我一連問了十幾家食鋪,要麼說賣完了,要麼就是沒有。”
胡銓皺眉道:“天子重稼牆,這自然是極好的。可如果耽於此事,會不會誤了國事?”
蕭楚說道:“那也要看耽於何事,舊宋昏君喜歡奇花異木,又讓各地進獻以供玩賞,這自然是對治國大不利。當今天子耽於農事,總不會勒令各州府送菜進京吧?”
“哈哈哈哈!”李易被逗得大笑。
胡銓莞爾說:“也對。”
蕭楚問道:“足下可知,太平興國寺的智泉法師可還健在?”
李易搖頭:“卻是不知。不過太平興國寺的殿宇已拆了,改建成一些店鋪。僧舍也改爲官舍,住了許多外地小官進去。”
聽聞自己老朋友的寺廟被拆,蕭楚竟然高興起來:“天子果然聖明,東京城內外的寺廟確實太多了。”
三人邊吃邊聊,還喝了些米酒,從趣事一直聊到學問。
酒足飯飽,李易熱情的帶他們去尋客店。
“噹噹噹當……”
忽聽附近幾聲鐘響。
李易興奮道:“剛纔忘了與二位說,東京城內有兩座巨大的四面鐘。不用人力和水力,可自己走動,很遠就能看到時辰!”
師徒倆沒聽明白,李易就帶他們前行,轉過街角便看到鐘面。
李易說道:“鐘面上的時針會走動,現在指着二,便是午時正。”
蕭楚看着那座大鐘,立即走不動路了,很想拆開來瞧瞧裡面。他連奇門遁甲都研究,對於這種精巧機器自然沒抵抗力。
幾人走到鐘樓下方,這裡聚集了不少士子,都是近幾日纔到東京的考生。
考生們仰望大鐘,不時指指點點,臉上頗有興奮之色。
而東京市民早習以爲常,昂首挺胸從那裡走過,把外地士子都當成鄉下土包子。
什麼揚州、杭州,只要出了汴梁,再繁華也屬於鄉下!
蕭楚感慨道:“南昌書商的活字印刷術,聽聞就是當今太子所改進。想來這座大鐘也是,太子殿下天縱奇才也。太子提兵定江山,自不會玩物喪志,我大明開國便有兩位聖君。”
這位老先生是遵王派,或者說皇道派,終極理想便是輔佐聖君開創盛世。
只要不過於昏庸,不是聖君他也要輔佐成聖君,即把皇帝變成自己的形狀!
這種改變,並非規勸皇帝仁慈節儉,那在蕭楚看來屬於無關緊要的東西,只有死讀書的腐儒纔會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