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
“原來如此啊!”
許遵坐在餐桌前,笑着點點頭,將手中報紙放下,又向一旁的張斐呵呵笑道:“難怪之前外面流言蜚語滿天飛,你都不予理會,原來你是打算讓百姓去自主申報,如此一來,那些流言蜚語是不攻自破啊!”
他雖然是張斐的老丈人,但他跟富弼他們一樣,也是看到報紙才知道的。
張斐笑道:“就事論事,其實那些報刊上的文章說得都非常對,不是胡編亂造,我要與他們爭,只會讓自己陷入泥潭中,畢竟這是徵稅,又不是發錢,這就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
許遵稍稍點頭。
如果王安石只是免除衙前役,那大家皆大歡喜,但王安石是讓所有人均攤,人家之前不用交,現在要交,能不反對麼,這是很正常的,讓他們還開開心心的交錢,這是不可能的事。
許凌霄突然問道:“可是百姓能如實申報嗎?”
每個人看到這篇文章,第一時間都會產生這種疑惑。
我少報一點,降低戶等,我就不用交稅。
張斐微微聳肩道:“這我也不清楚,反正沒有抽查到你,那你走運,但如果查到你,你也要認罰。而且,違法之事,是沒有時效的,比如說你今年謊報,沒有查到,五年後,萬一被查出來,還是得罰錢的。”
許凌霄詫異道:“不是說沒有被抽查到,那...那這事就過去了。”
張斐笑道:“當然不行,許多行兇者,也都是過了好些年被揪出來的。”
許凌霄又喃喃自語道:“那誰敢輕易瞞報。”
許止倩卻道:“依我之見,最初肯定會有人去試探的,瞧瞧稅務司是否真有能耐,反正也就是罰點錢。”
“我也是這麼想的。”
張斐笑着點點頭,又向許遵道:“故此岳父大人將來可能會非常忙碌。”
許遵是欣喜若狂道:“忙點好,忙點好,我現在都還嫌檢察院太過清閒,目前能做得事真不多。”
許止倩眼眸一轉,“張三,那你肯定也很忙吧。”
張斐點點頭。
許止倩道:“需不需要我幫忙?”
許遵當即沉眉道:“倩兒,你如今已經嫁做人婦,怎還能在外拋頭露面。”
你是我女兒,那我願意給你更多的自由,但你已經嫁做人婦,是張家的人,那就得注意一下婦德問題。
“女兒知道了。”許止倩鬱悶地低下頭去。
她自從與張斐成婚後,就很少出門,倒不是說張斐不讓她出門,而是她自己也心虛,這身份的變化,令她不太好意思出門,但她這性格,待在家裡也確實是悶得慌。
張斐笑道:“岳父大人,我這回還真需要止倩幫忙。”
許止倩勐地擡起頭來。
許遵道:“你可別太慣着她了。”
張斐一本正經道:“岳父大人莫不是忘記,這免役稅也包括女戶,那些歌妓肯定也在其中,而她們其中一些人肯定也會來找我們事務所計稅,我需要止倩的幫忙。”
“這倒也是。”
許遵點點頭,又瞧了眼許止倩,只見女兒鳳目中閃爍着淚花,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是無奈地搖搖頭道:“他是你妻子,你說了算吧。”
許止倩激動的粉拳輕輕一握,老孃終於自由了。
......
白礬樓。
“哼...這稅務司簡直就是在異想天開,讓百姓自主去申報,試問誰會據實已報。”
“可不這麼做,又能怎麼辦?稅務司就那麼一點點人,讓他們家家戶戶去催繳,他們也做不到啊!”
“但如果被抽查到,可也非常難受。”
“光汴京就是有數十萬戶,他們能抽查幾戶,大家就瞞報,就說自己都是下等戶,要被抽查到,咱們也認,可國家財政經得起這般折騰麼,這簡直就是胡來。”
......
確實!
以稅務司目前的能力,不可能每家都去調查,只能抽查,那財政確實經不起折騰。
聽到下面的嘲諷聲,站在樓上的樊顒是直搖頭,“他們這些人就光會嘴上說,你信不信,到時去申報時,他們絕對不敢虛報。”
樊正微笑道:“他們就盼着別人去時,可誰也不傻,尤其是他們這些有錢人,更不會冒這險。”
樊顒眉頭一皺道:“可是這麼一來的話,家家戶戶多少錢,盡在稅務司的掌握中。”
樊正道:“根據三哥所言,稅務司會進行保密的,不會輕易泄露給別人,這反而會令咱們商人變得更加安全,因爲稅務司所知數目,就是我們的合法權益,將會得到司法的保護。”
樊顒又問道:“稅務司能保護得了嗎?”
樊正道:“真正保護我們的是皇家警察、皇庭、檢察院。孩兒倒是非常贊同三哥的這種說法,遮遮掩掩,朝廷一旦要查,那咱們可是連個說法都沒有,許多貪官污吏不常常這麼對付咱們麼。”
樊顒點點頭,“這倒也是,那咱們得準備準備。”
樊正道:“我已經委託給三哥事務所,應該已經都寫好了,到時咱們確認過,事務所就會幫我們去申報。”
......
州橋。
但見一羣身着短褐的升斗小民站在一面牆前面。
“警察小哥......!”
“能不能叫我皇家警察。”年輕的皇家警察頗爲不滿道。
問話的小哥趕忙改口道:“哦,皇家警察,這是啥意思?俺說多少就是多少麼?”
皇家警察道:“應該這麼說,你們說多少,稅務司就會計多少,但他們會不定期的抽查,若是查到申報與實際情況不同,可能會將他們告上皇庭。”
“上皇庭,會不會打俺們?”
“不會,就是罰錢。”
“那就還不如打俺們。”
“......!”
“皇家警察,俺們也不會算,要是報錯了咋辦?”
“你們說自個不會算數,那我相信,你要說自己不會算錢,那我可是不信。你們每年賺多少,只怕記得比任何事都要清楚。”
一衆小民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
那皇家警察又道:“其實這麼安排,對你們可是最好的。”
“此話怎講?”
“我在這說句得罪的話,光看你們住址,就知道你都屬下等戶,我要是稅警,我都懶得去查你們,有這閒功夫,我還不如去查左一廂的。”
“你瞧不起誰呢。”
一個年輕人不服氣道。
“抱歉!好吧,祝願你們多賺點錢,將來多交點稅。”
一干百姓呵呵傻笑着,但又都偷偷瞪了眼方纔張口的年輕人,你有錢你去交,咱可是沒錢。
那年輕的皇家警察又指着告示道:“看清楚自己的門號,到時去指定的地方申報。”
......
隨着皇家警察將一張張告示貼在坊間的公示牆上,輿論也開始隨之逆轉。
之前的輿論一直都在各種危言聳聽,嚇得那些百姓魂不附體,導致輿論開始轉變,大家都對免役稅感到害怕。
但如今得知是自己去申報,這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首先,這窮人就不用害怕,依照他們的家財,他們確實不用交這免役稅,而他們之前害怕,就是怕官府給自己的戶等評高了,這可是常有的事。
那些中產階級本就開心,終於不用當這衙前役,如今這種安排,他們就更加放心了。
如今那些危言聳聽就變成和尚、道士、官戶、女戶之間的自娛自樂。
他們是肯定敢反對的。
但他們到底只是小衆。
但同時也有許多本不是非常在意的大富商也對此做法感到不安。
其中也包括陳懋遷、馬天豪這些事務所的大客戶,他們在看到此消息後,是第一時間趕到汴京律師事務所。
張斐與許止倩早就在此恭候。
“三郎,其實交點免役稅,咱們也都願意,但是稅務司這自主申報,那...那對咱們而言,可真是太麻煩了,咱們的買賣非常繁瑣,這不太好記啊!”
陳懋遷一臉不滿地抱怨道。
其餘商人也都是紛紛點頭,但他們臉上都透着一絲心虛。
許止倩聽得是一臉好奇,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願意交稅,還是不願意交稅,就只是找個藉口。
但是張斐是心如明鏡。
如果是之前的制度,他們也就是算個上等戶,交點錢也就完事了,官府不會去仔細盤查他們的家財,這都已經是上等戶,還要怎麼查。
但是自主申報,這就令他們很鬱悶,他們肯定是上等戶,那麼剛剛報到這條線行不行呢?
這稅是一文不少繳,但這也算是虛報,那會不會被告呢?
這裡面就涉及到他們利益來路。
灰色收入怎麼辦?
這回就連賭坊洪家兄弟都跑來了,只不過他們目前的地位只能站在角落裡面旁聽。
張斐笑道:“身爲你們的耳筆,整件事我都打聽的一清二楚。報是肯定更要報的,但是這些賬目,全都是稅務司的機密,除非是官家親自下令,否則的話,任何人都不能查閱,這是因爲稅務司有一個隱私法,任何泄露這些記錄的,一旦被抓住,將會得到官家的嚴懲。
同時,稅務司又不具備司法權,稅務司的職權就只是負責查稅,其它都不管。那麼根據這些規矩來看,我個人的理解是,哪怕這錢是你們搶來的,是騙來的,這都不妨礙你們交稅,他們就只會看你們收入是多少,但具體這些收入是怎麼來的,跟他們是沒有任何關係。當然,如果他們認爲你們是有偷稅漏稅,他們就會調查你們的收入來源。”
此話一出,許止倩是恍然大悟,立刻鄙視了這些商人,個個都心虛,證明他們都有灰色收入啊!
馬天豪大咧咧道:“什麼隱私法,咱們去報稅,這大庭廣衆下,不都知道了嗎?這能瞞得住嗎?”
張斐笑道:“你們想要去,稅務司還不答應呢,你們的財務多難統計,那不是耽誤人家事。你們就請不起茶食人麼。”
馬天豪道:“我們不是請了你麼?”
張斐道:“所以我幫你們統計好報上去就行了。”
馬天豪呵呵道:“那怎麼好意思,萬一我們遺漏了什麼,豈不是還會連累到你。”
“不會。”
張斐呵呵道:“這你們放心,不會連累我的,除非有證據證明,是我慫恿你們這麼謊報、瞞報,否則的話,稅務司只會調查你們的。到時如果需要的話,我是可以幫你們打官司,但是這錢要另算,不在每年的服務費裡面。”
言下之意,你們可以盡情騙我,我無所謂,這跟我沒有關係,出了事我還能幫你們打官司,順便賺點錢。
一干商人是面面相覷,這錢只怕以後都省不了了。
......
審官院。
“這就是一個陷阱。”
此時的孟乾生,哪裡還有之前那般澹定,“那奸賊王安石要求官戶繳納免役稅,這邊稅務司就要搞什麼自主申報,這就是來對付咱們的。”
急了!
這回他們是徹底急了。
他們之前表面反對,內心激動,所依仗的是吏治,就是各州縣的官吏,不管你上面怎麼立法,最終還是得下面的官吏去執行。
然而,這個自主申報,導致稅務司就只需要派一羣工具人去就能夠搞定,完全沒有技術含量。
如今他們身爲官戶也得去申報。
其實之前官戶也得算戶等的,只不過他們是擁有特權,許多稅是不用繳納的。
而當初那種計算戶等的制度,是官府主動來查,那怎麼也得顧忌一下人情世故,都不可能上他們家去查,即便真的要讓他們繳稅,也就是報個數給他們,體制內部解決。
而如今讓他們自己去申報,他們反而非常難受,不去報吧,好像又違法,萬一被抽查到,那就尷尬了,但要去報吧,又有一種自投羅網的感覺,或者說,被壓制的感覺。
那侍御史裴文道:“孟知院說得對,咱們得聯合起來,向官家施壓。”
可鹽鐵部事毛春望就問道:“這...這怎麼施壓?”
此話一出,大家就都傻眼了。
施壓也得找個正當理由。
都讓你自主申報,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比之前的制度,還不夠寬容嗎?
他們只能說,這麼做不行,那些刁民不會繳稅得,這會影響到財政的。
可問題是,之前他們都在說會增添百姓的負擔,可不能自打嘴臉啊。
真是要了親命啊!
孟乾生問道:“毛部事,你與李禾可認識?”
毛春望道:“我不認識,但是我讓與他相識的人去打聽過,李禾說自己就是一個幹活的,這些都與他無關。”
孟乾生道:“抽查的事宜是否與他有關?”
毛春望道:“他說他目前也不知道,到時候該怎麼抽查。”
劉石一拍桌子,“咱們就都不去申報,我相信其他同僚也都不會搭理的,他稅務司敢將滿朝文武都查了嗎?”
大家你望我,我望他。
喊的是兇。
萬一真查了,這官可能都會丟了啊!
至於這麼拼嗎?
坐在末端的一個官員,唯唯若若道:“我聽說許多大富商都去找張三計稅,他們事務所可以直接報給稅務司。”
所有人的目光都憤怒地看向這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