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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使得那些清閒慣了的官員們,都有些無所適從。
原本經過那場撲買稅的官司,這法令和政令的楚河漢界,已經形成,雙方都已經擺開陣型,準備用最原始的鬥爭方式來解決問題。
哪裡知道稅務司突然空降,改變了整個局勢,使得楚河漢界變成了三國。
這三角關係永遠是最複雜的。
其實稅務司的到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分割了行政權,但是北宋的官員對於這種情況,也是非常非常熟悉的,因爲這北宋的權力,早已經是被分割的是支離破碎,所以分割權力,大家無所謂,因爲既然你分割的是行政權,那大家就還是同屬一個陣營。
可惜,又不是,這稅務司的態度,真的就是跟敵人差不多,而且稅務司的掌舵人,並不是出自傳統的官僚階級,是屬於底層的吏。
然而,更復雜的是,這稅務司的這種分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是一種集權,因爲以前是很多個官署一塊管收稅,官府管,轉運司管,戶長里正管,解鹽司管,提舉常平司管,等等。
如今稅務司將所有收稅權全部收回來。
這就引發出一個問題,誰來制衡稅務司?
這就好比樞密院和三衙的關係,軍政軍令分開,甚至比樞密院和三衙的關係,更爲尖銳。
樞密院和三衙本質上是沒有矛盾的,只是將軍政軍令分開,但是稅務司與官府是存在矛盾的,而矛盾就是因爲免役法的頒佈,官員也得交稅。
再加上稅務司表現的非常強勢,剛剛抵達河中府,官署都還未有正式開門,就要針對白紅契開刀,這個問題可是民間廣泛存在的,也涉及到大量官員、鄉紳、地主的權益。
稅務司就是要與所有人爲敵。
但由於之前有關稅務司的傳言,這又令很多人心生忌憚。
韋應方他們之前敢與皇庭作對,甚至都不惜動用武力,但是面對稅務司,他們還都有些犯憷。
既然不敢貿然武鬥,那就只能先文鬥。
根據制度而言,官府是難以去調動稅務司的,因爲稅務司的原則就是依法收稅,而不是依令行事。
可既然依法,那麼自然受到皇庭的監管,因爲司法就是掌控在皇庭手中的。
正好稅務司向皇庭發起訴訟,那麼在這個紅白契官司上,官員與鄉紳、百姓達成一種共識,就是先試試,看看皇庭是否有效限制住稅務司。
到底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皇庭就是再可惡,也得遵守法律和證據,只不過在律法的兩端,大家是平等關係,一切都看證據,而他們忍受不了的恰恰就是這平等關係,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你跟我玩平等,是腦子撞壞了吧?
但是稅務司不同,雖然稅務司的原則是依法收稅,但是在官員們看來,你這是依法剝奪我的特權,如果你能向我收稅,那這就是一種不平等關係。
在皇庭我們與人平等,在你稅務司這裡,我還低你們一等,這怎麼能行。
關鍵他們與公檢法之間,還能談判,還能交涉,還能表述自己的難處,但是稅務司完全就不跟他們談,他們的關係,就僅限於稅。
稅務司顯然是更爲可怕的。
此時已經寒冬之際,凜冽的寒風吹到臉上就像刀刮一樣,皇庭門外的大樹在風中狂舞着,那乾巴巴的樹枝,不時發出“喀察喀察”的聲音。
但這依舊阻止不了百姓觀審的熱情,與天氣宜人的深秋一樣,院內外擠滿了人,大家緊緊貼在一起,溫度在傳遞,似乎也沒有那麼冷了。
而上回缺席的官員們,這回是老老實實坐在貴賓席上,雖然他們很想跟皇庭做切割,但到底還是離不開啊!
其實根據皇庭的設計,冬天就應該是在室內審,也就是庭院後面的那間大堂,但是今日審理的紅白契官司,幾乎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深受各階層的關注,張斐還是決定,在庭院審。
不過在庭臺兩邊,還是豎立起兩道屏風,遮擋住了寒風,但也擋住了張庭長的顏值,引得兩邊的百姓,頗爲不滿。
而這場官司圍繞的關鍵點,就是民間白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到底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其實並沒有明確規定,只是這白契民間都認,官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半還是會認的,而稅務司的要求,就是皇庭拒絕承認法律效力。
如果真的有明文規定,那民間就也不敢認,尤其是解庫鋪等典當行業,如果交易期間,出現扯皮現象,這就非常麻煩,因爲法律是不認的,白契交易可能會無效。
而另一方則是法援署,那些大地主自然不會露面的,因爲他們從中獲得不少利潤,他們若是當原告的話,不就是送上門讓人消遣嗎。
同時這個契稅,確確實實讓百姓是深受其苦,很多百姓是契稅的受害者,所以他們找來一些被契稅坑怕了的百姓來進行控訴。
這開庭後,雙方的爭辯立刻進入白熱化,反正是互挖黑料,絕不留情。
陸邦興控訴對方,利用白契逃稅,如果不否定白契的話,那麼將來稅務司的收稅工作,都難以展開,因爲他是代表稅務司,故此他必須圍繞着這稅務司展開。
而範鎮則是攻擊官府濫收契稅,導致百姓不敢去繳納契稅,官府應該負全部責任。
但由於這紅白契涉及到問題實在是太多,太複雜,得需要大量的事例來證明,雙方也都傳了很多證人上來,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經過一整天的激烈爭論後,終於來到結桉陳詞的環節。
但無論是貴賓席上的官員,還是院外的百姓,神情都非常忐忑,可見這雙方平分秋色,勢均力敵,並沒有明顯的倒向任何一方。
陸邦興站起身來,看了片刻文桉,然後放下來,朗聲道:“皇庭是一個講律法的地方,而在我朝稅法中,是有明確規定,任何土地、房屋交易,都必須繳納百分之四契稅,只有繳納契稅後,整個交易才能算是真正完成,那麼如果沒有繳納完契稅,這不但是一種逃稅行爲,而且整個交易也不能視作完成。
雖然對方控訴官府濫收契稅,但是從司法來看,這不能混爲一談,官府濫收契稅,他們可以去控訴官府,但這不是白契合法的理由,律法中也未有對此有明確的規定。
此外,方纔的證據也已經充分證明,很多人使用白契,不是因爲濫收契稅,而是爲了規避契稅。如果皇庭承認白契具有法律效力,那麼這將會令朝廷每年面臨難以計數的損失,根據法制之法,皇庭首先要保障國家和君主的利益。
故此,我在此懇請皇庭判決,白契無效。”
他一說完,頓時贏來鋪天蓋地地噓聲,一眼望去,就沒有一個人是站在稅務司一邊的。
對於百姓而言,只要你收稅,你特麼就是敵人。
更別說契稅坑苦了百姓。
不噓你噓誰。
等到張斐禁止噓聲後,範鎮才站起身來,不得不說,這寒冬對於已經是知天命之年的範鎮,還真是一大考驗,這動作比之前就更慢了,不過貼心的皇庭,還是爲他們準備了小火爐。
範鎮還深呼吸了一口氣,調整片刻,才道:“我很認同對方方纔提到的一點,也就是從司法來說,二者不同混爲一談。
但此二者並非是濫收稅和白契是否合法,而是官有政法,民從私契,這句話最早是出於唐律疏議,而我朝《宋刑統》也繼承下這條律法。
但對方顯然未有理解清楚這一條例,故而將政法和私契混爲一談。當雙方簽訂一份完整的契約,那麼這份契約就對雙方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此乃民從私契,官府無權否定。雖然朝廷在稅法中規定,地契需要交納契稅,但這是屬於官有政法。
從條例來說,官有政法,民從私契,是平行的兩條線,二者互不干預,而如今對方卻想用政法來否定私契,這明顯違反了這一條例,且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今後大家就只認政法,而不認私契,那麼民間所有的交易,就必須都得到官府的認同,才具有法律效力,而對方所言的濫收稅,反而會進一步擴大,同時官府將可操控民間的一切交易。
這對國家和君主造成的傷害,遠比對方方纔提到的逃稅所帶來的損失,要大得多啊。”
院外突然響起非常激動的掌聲和助威聲。
百姓是聲嘶力竭地聲援範鎮。
一個契稅,就已經讓百姓苦不堪言,要是每張契約都需要去官府辦個手續,那就完了呀!
這稅務司真是太邪惡了呀!
“肅靜!肅靜!”
張斐連敲七八下木槌,才制止百姓的聲援,可見百姓多麼害怕。
範鎮繼續言道:“但是我相信張庭長,是不會受到對方的矇蔽的,因爲張庭長在律學館講述法制之法時,就曾清楚的說明了這一點。
皇庭所規定的民事訴訟,其實就是遵循法制之法的理念,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這亦是捍衛私契的法律效力。
至於對方認爲白契可以令很多人規避稅收,我並不反對這一點,確實有人借白契逃避稅收,但是也有證據充分證明,許多人不願意繳納契稅,就是因爲官府濫收契稅,原本契稅就應該是交稅蓋章,但若去官府繳納契稅,卻要走四道手續,以至於沒有人知道,一旦進入官府,到底會繳納多少稅,官府未能做到以身作則,自也怨不得百姓拒絕交稅。
在此,我懇請皇庭判定白契具有法律效力的。”
雙方都很精明,他們都在拿法制之法說事,因爲皇庭的成立,就是基於法制之法,只有法制之法理念,才能夠配合公檢法的體系。
張斐是肯定不會破壞法制之法的。
當然,張斐是非常樂於見到他們提到法制之法。
“多謝控辯雙方的陳訴。”
張斐點點頭,又裝模作樣地審視了一番證詞,擡起頭來,朗聲道:“由於此桉過於複雜,本庭長還是參考雙方證據、供詞,以及查閱律例,才能夠給予判決。今日先審到這裡,退庭。”
觀衆們神情非常複雜,失望與期待交織在一起。
在這個官司中,沒有明顯正義邪惡,雙方打得是律法條例,以及法制之法的理念。
百姓們也不是很懂,雖然他們也希望皇庭立刻給予判決,但萬一判稅務司勝訴,那可如何是好,至少不判,就還不算輸。
而且從整個過程來看,這個延後再判是合情合理的。
場面上,也確實看不出勝負來。
包括那些官員,也不知道該怎麼判。
所以這個結果還是能夠讓大家接受的。
“哎!你們四個怎麼看?”
張斐一邊收拾着文桉,一邊向四小金剛問道。
四小金剛默默回過頭去,那茫然的眼神中帶着一絲絲乞求。
你能不能問我們能夠回答的問題,老是挑這種問題問,我們的自信心真的會一點都不剩的。
我們會抑鬱的。
他們現在也是一頭霧水。
雙方不但說得有道理,同時還引用律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隨便問問而已,你們至於這般如喪考妣嗎?”
張斐深深鄙視了他們一眼,又向蔡京道:“蔡京,你去將控辯雙方的耳筆,陳稅務使、蘇檢察長請到內堂來。”
“是。”
蔡京立刻下得庭臺,將範鎮、陸邦興、陳明、蘇轍請到內堂。
那邊官員剛剛準備離開,忽然見到範鎮他們往內堂行去,不禁停住腳步,心裡均想,莫不是又要和解?
可是可是這種官司怎麼和解?
賠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啊!
來到屋內,頓覺暖和不少。
“諸位請坐。”
張斐微笑地請他們坐下,又奉上熱茶,然後便說道:“我請各位前來,就只有一個原因,也就是方纔你們雙方都提到的國家和君主的利益。相信你們雙方也都清楚,無論皇庭判決哪邊勝訴,這都將會傷害國家和君主利息。故此本庭長希望與你們本着捍衛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商量出一個具體的解決方案來。”
範鎮立刻道:“張庭長心裡應該清楚,對方訴訟本身就會傷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權益,同時也會使得法制之法名存實亡,當政法有權力決定私契時,司法又如何去捍衛個人權益。只要對方不撤銷這條訴訟,我方是不可能妥協的。”
他是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就一直反對官府幹預民間,過多的干預,在他看來,就是與民爭利,是不可取的。
官有政法,民從私契,這條律例,範鎮認爲是如何都不能壞的,因爲這會打破民間規則,使得官府全權主宰。
陳明突然說道:“稅務司可以不追究白契的法律效力,但是稅務司有權追究所有白契的逃稅問題,單從稅法來說,但凡手持逾期未繳的白契的,這都屬於逃稅罪。”
範鎮微微一怔,不禁眉頭緊鎖。
蘇轍突然道:“可是根據方纔的證據顯示,官府存在濫收稅的情況,從而導致不少人拒絕交稅。”
陳明道:“那是以前官府所爲,而不是我們稅務司所爲,稅務司之所以起訴,就是不希望動用稅警,去查他們白契未繳的稅,如果皇庭判決白契無效,那麼就可以迫使他們主動向稅務司補稅。如果稅警查到他們利用白契逃稅,那就只能依法辦事。”
範鎮立刻道:“白契在民間是普遍存在的,你們稅務司難不成將這些人都給抓了?”
陳明道:“正是如此,我們才希望皇庭給予支持,不走到這一步,但是收稅是我們稅務司的唯一職責,如果不行,我們肯定也會追繳,無論要抓多少人。”
一旁的陸邦興看着陳明那張面癱臉,都有一些膽寒。
這人真的是太狠了。
範鎮陷入了沉默。
如果打稅法的話,那稅務司是佔有絕對的優勢,白契就是屬於逃稅,這可是鐵證啊!
另外,很多人都沒有去官府交稅,那你就無法證明,他去了之後,官府到底是收他百分之四,還是收你百分之十二。
得官府收了百分之十二,才能控訴官府濫收契稅。
範鎮也見識過稅務司手段,京城的權貴都擋不住,百姓能擋得住嗎?
這太可怕了。
蘇轍突然看向張斐,“張庭長對此有何看法?”
張斐故作沉思一番,“我認爲範先生所言不錯,官有政法,民從私契,這條律例,是不能壞的,皇庭不能完全否定白契的法律效力,因爲契約本身就具有法律效力,白契對於簽訂契約雙方,是必然具有約束的,只是這個約束可能並不完整。
我更贊同陳稅務使通過稅法去解決這個問題。逃稅必然是不對的,稅務司理應去調查,但是這裡面也有官府的問題,甚至是主要責任方,如今收稅權歸稅務司,本庭長也不好判斷,但若是一刀切,顯然是將責任全部算在百姓頭上,這也十分不妥當。
如果稅務司願意做出一定的讓步,我們皇庭也會給予稅務司在稅法上的支持。”
陳明問道:“張庭長此話怎講?”
張斐道:“首先,稅務司必須確保,不再收取契稅以外的任何額外費用,否則的話,我們皇庭也將會嚴懲不貸。”
陳明點點頭道:“這是當然,我們稅務司只會依法收稅。”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其次,白契的存在,官府與百姓的責任是一半一半,稅務司到底是繼承之前官府的權力,也理應爲此負責,承擔一半的責任。
所以,稅務司如果能夠決定,給予白契補繳契稅的機會,但只需要繳納百分之二的契稅,以此來鼓勵百姓繳納契稅,而不是用脅迫的手段,整個過程將爲期一年,那麼在一年後,如果稅務司查到白契偷稅者,我們皇庭就將給予稅務司極大的支持。”
這個支持就是你抓到,我就判。
但現在的話,由於這個問題是存在已久得,並且百姓也有苦衷,所以稅務司即便以稅法打這官司,皇庭也不一定會判對方有罪。
但如果你這麼做了,還有人借白契逃稅,只要你抓到,我就判他有罪,審都不需要審。
沒有皇庭的支持,稅務司也很難受,雖然皇庭要講律法,這裡面存有貓膩,這官司還是有得打。
陳明很是糾結,過得一會兒,他才道:“我們可以給予百姓免責補交契稅的機會,但是關於減免稅收,我們稅務司也無權做主,這需要跟官府商量。”
他們就只有收稅權,但是收稅政策,還是在官府手裡,他們是無法決定免稅的。
張斐點頭笑道:“這是當然,你們雙方都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但如果你們都不認同的話,那我也只能依法判決,皇庭必須承認白契就有一定的法律效力,尤其是對契約簽訂的雙方,無論他是否有交稅。至於你們稅務司是否追究白契的逃稅責任,你們稅務司自己決定,只要不違法就行。”
範鎮心裡清楚,張斐這番話,其實更多是在對他說的。
如果你們不妥協的話,那到時稅務司真查起來,你們也別來皇庭逼逼,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
從範鎮打官司的態度來看,他是認可白契的,他就是希望朝廷少收點稅。
但是對於張斐,你有能耐你去修法,你修不了法,皇庭就必須尊法,皇庭也講仁義,但必須依法仁義,仁義不能凌駕於司法之上。
出得內堂,範鎮見蘇轍沉默不語,眉宇間透着糾結,笑道:“子由,你是不是在糾結,是否要提醒老夫,這可能是皇庭與稅務司唱得一齣戲。”
蘇轍詫異道:“範學士已經看出來了。”
範鎮點點頭道:“當初在京城推行免役稅,他們不就這麼幹過嗎?只不過當時張三還不是庭長,不曾想,即便在這規則內,他也能找出一套說辭來,讓你挑不出什麼問題來。這人的手段,實在是太厲害了。”
蘇轍問道:“那範學士打算如何應對?”
範鎮苦笑道:“如今我只是一個受僱於人的耳筆,這得看我的當事人是什麼態度,且先看他們如何說服官府吧。”
他心裡非常清楚,他的當事人,雖然是一些百姓,但背後都是那些大地主、大鄉紳,以及那些官員。
如果稅務司無法說服官員,那麼他的當事人也不會答應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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