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高挑,晏碧雲垂首而入,悄無聲息的碎步來到蘇錦面前福了一福。
“晏小姐,這是御史臺歐陽中丞,去見過大人,然後我有幾句話和你說。”蘇錦輕聲道。
晏碧雲輕聲答應,緩步來到歐陽修面前道個萬福:“碧雲參見大人。”
歐陽修看不清她的臉面,又不好直盯着晏碧雲細看,但‘碧雲’二字入耳,頓時一愣,忙作揖還禮道:“你是……?”
晏碧雲擡起頭來,剪水雙瞳緩緩從歐陽修臉上掃過,輕笑道:“歐陽世叔怕是記不得奴家了,去年端午,皇上宮中賜宴,碧雲隨伯父大人入宮赴宴曾和世叔同席呢。”
歐陽修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想起面前這個女子是誰了。
“本官想起來了,你是三司大人那天帶在身邊赴宴的晏家侄女兒?你……你怎地在這裡?”
晏碧雲臉上一紅,垂首不答。
歐陽修張大嘴巴指着蘇錦道:“你……她……你們……?”
蘇錦拱手道:“中丞大人,晏小姐是在下紅顏知己,並無其他關係,大人莫要胡亂猜疑。”
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越是撇清,歐陽修便越是不信;剛纔說這客棧中住的都是跟隨他一起從應天到京城再到揚州的家中使女,這會子怎麼又忽然冒出來個三司大人的侄女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歐陽修心裡亂成一團,事情看來有些棘手,很明顯這位晏小姐跟蘇錦的關係可不是紅顏知己這麼簡單,她住在這裡,蘇錦也住在這裡,這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還真是不好說。
歐陽修擔心的不是這個,晏碧雲是龐家媳婦歐陽修自然是知道的,對於龐家死活拖着婚約不放晏碧雲改嫁的行爲,歐陽修也早有耳聞,私下裡也慨嘆此女命運不濟,出嫁前夫君便亡故,卻又成爲龐德和晏殊兩人爭鬥的犧牲品。
正值韶華年歲的女子,硬生生被蹉跎青春,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雖然節烈之風乃是大宋上下大力推崇,但若真是改嫁,倒也沒什麼好指謫的,畢竟朝廷只是提倡,並非強制禁絕。
所以歐陽修如果見到晏碧雲和其他的任何一個男子在一起,他也不會這般的大驚小怪;但是晏碧雲跟蘇錦搞到一起,這就教人頭疼了。
歐陽修精密的大腦快速運轉,很快便聯想到晏殊對蘇錦如此看顧的原因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憑什麼晏殊便要將他推薦給皇上擔任糧務專使?這個問題曾困擾歐陽修多日。
是因爲有才?天下人才多得是,四大書院、京城太學、各州府學中青年才俊多如過江之鯽,爲什麼不是別人,而偏偏是他?
因爲有家世?歐陽修早就查的一清二楚,蘇錦就是個廬州商賈之家的少東,往上追溯五代家中也沒有一個曾在朝中爲官,甚至連個小吏也沒當過。
既然這二者都無,晏殊推薦他的理由何在?若說糧務之事非蘇錦不能解決,這是扯淡,朝中隨便拎出來幾個,也未必辦不好這糧務之差,這小子雖有些本事和手段,但決不至於到了不可替代的地步。
這些問題歐陽修又不好去問晏殊,只能將原因歸結於晏殊對蘇錦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至於朝中議論紛紛說蘇錦是晏殊的私生子云雲,歐陽修自然是不信的,那只是無聊之人的隨口謠傳罷了。
而今日,這個問題的答案終於浮出水面,晏碧雲竟然跟着蘇錦東奔西走,而且毫不避嫌的住在一起,這事怎麼想怎麼不對勁,而且此事晏殊豈會不知?
實際的情形恐怕就是,晏小姐被蘇錦這小子給勾上手,而晏殊又是出了名的喜歡自家這位侄女兒,得知此事之後自然是愛屋及烏積極的幫蘇錦謀個前程;於是乎蘇錦便成了晏殊眼中糧務專使的不二人選,憑着他的面子,皇上自然也不會多加干涉,糧務專使的屬三司管轄,皇上是個和稀泥的泥水匠,他斷然不會駁了晏殊的面子。
歐陽修想通此節,憂慮更甚;晏碧雲還是龐家婦,晏殊居然能容忍蘇錦帶着她到處亂跑,晏殊難道不怕名譽受損,不怕龐籍知道之後跟他大鬧一場麼?
若說晏殊不顧及晏家的名聲那絕無可能,要麼是晏小姐已經對這小子死心塌地晏殊也無可奈何,要麼便是晏殊得了什麼人的准許,根本就不怕龐籍來鬧;前一種倒也罷了,如果是後一種情況,給晏殊撐腰的人必然是聖上無疑。
雖然龐籍故意不解除晏家婚約之舉也屬無可指謫,人家畢竟是婚嫁六禮行其五,說起來晏小姐也算是龐家婦,可是晏家女望門寡卻不能改嫁這件事大家卻都不以爲然;龐籍只是以此事故意噁心晏殊,這一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而皇上表面上不說,暗地裡爲晏殊撐腰也並非沒有可能。
歐陽修越想的遠,心裡便越是糾結,本來此事簡單的很,拿了蘇錦便可以了事,現在他卻猶豫了,無他,蘇錦的身份已經不同了,若他果真是晏碧雲的意中人,自己將他拿下之後,這就算是徹底的得罪晏殊了。
當然歐陽修可以斷定,蘇錦的這件案子一犯,晏殊定然會立刻撇清和蘇錦的關係,相位之爭也基本無望;但是晏殊是什麼人,他是朝廷上的常青樹、不倒翁,二十餘年來在朝堂上經歷過多少風雨,依舊屹立不倒,除了他左右逢源的本事之外,他還有一大幫子親手舉薦的人散佈在各個要衝之職,朝中勢力除了呂相的人就屬他的人居多了。
蘇錦的事情必然會連累晏殊,相位無望不代表他的勢力被削弱,最不濟晏殊也能依舊呆在三司使的位置上,而他歐陽修得罪了晏殊之後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歐陽修做事自然有他的原則,看上去他是個亂咬人的瘋狗,實際上若是有心人細細查究一番,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便是凡是被歐陽修參倒之人必然不隸屬於呂夷簡和晏殊的任何一方的勢力範圍;看上去歐陽修有時候在朝堂上駁斥呂夷簡杜衍和晏殊等人,一副義正詞嚴不懼權貴的摸樣,但實際上他行事極有分寸,那些話也只是在朝堂上演戲給皇上看而已。
也正因如此,呂夷簡和晏殊對歐陽修的態度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敬而遠之,你不惹我,我便不搞你,至於說兩句過頭話,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也不跟他計較;但是一旦歐陽修犯渾冒犯了兩派中的任何一位,後果用屁股想也能想得出來。
說句不客氣的話,兩府爲中樞、三司是要害,而他這個御史臺充其量只是個監察部門,孰重孰輕不言自明,鬧將起來皇上定會爲了平息中樞或三司之怒,毫不猶豫的將自己拋棄。
“大人,大人?”歐陽修沉浸在矛盾中不能自拔,以至於蘇錦連叫兩聲他都沒聽見。
蘇錦像晏碧雲使了個眼色,晏碧雲會意,輕聲嬌呼道:“中丞大人既有要事和蘇公子商議,奴家便先行告退了。”
歐陽修忽然道:“賢侄女且慢,本官有幾句話要問你。”
晏碧雲忙道:“世叔請問便是。”
歐陽修看看蘇錦道:“蘇專使請回避一旁,我和晏家侄女有些要事要說。”
蘇錦心情一鬆,知道歐陽修害怕了,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蘇錦拱了拱手,徑自走到遠處角落裡,在櫃上找到兩隻冰冷的大餅,就着茶水鼓着腮幫子大嚼,早上睡的香,早飯都沒吃,這會子肚子餓的難受。
他知道歐陽修定然是要探聽自己和晏碧雲的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問題搞不清楚,歐陽修定然不會貿然便將自己抓走,他賭的便是歐陽修絕不是個鐵面無私的戇貨。
此人三十多歲便混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絕對不會是一根筋;一根筋認死理的譬如包拯,四十多了還只是個知府,若非晏殊推薦怕還在天長縣帶人挖河灘;一根筋如宋庠即便是憑着狀元郎的身份混到宰輔之位,依舊會被貶到地方當知府,而非像歐陽修這樣一直在皇帝眼前晃盪,幾乎一年一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