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老三口中說出來的事實讓蘇錦驚訝不已,好水川之敗以後,朝廷便要求各州府遵循范仲淹的建議將百姓全部從鄉野集中到城寨之中,此舉一來是防止鄉民被不時掃蕩而來的西賊所劫掠,而來也是因地制宜利用百姓的勞力加固城寨防禦。
初時,大批百姓入城,城寨的加固也需要百姓的勞力,故而西北各州府倒也是嚴格按照朝廷的指示,凡服役之民除了供給吃食之外還有少量的工錢給予,這多少緩解了百姓們離開土地生活無着的恐慌。
豈止好景不長,數月之後,城寨的加固和防禦接近尾聲,百姓們突然意識到他們無所事事了,本是依靠土地生活的鄉民們既無本錢又無本事,在城市裡除了賣苦力之外幾無謀生之道,而去年的糧食大饑荒對百姓們而言幾乎是致命的,軍隊供糧尚且不足,還哪有餘糧給百姓們吃。
大面積的飢餓讓百姓們更加的焦急,官員們也出來解釋說南方大旱糧食不夠吃,讓百姓們暫且忍耐;只是他們也不想想,吃飯這等事如何能忍耐,腦子裡想忍,身體也不答應,官府每日施捨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喝到肚子裡就像什麼都沒吃一樣,碗裡的米粒都能數的出來。
與此相對應的是,城中竟然逐漸興起了糧食黑市,價格那自然是高的嚇人,也不知道是何人所開;百姓們餓的狠了,只能將有限的財物盡數買些米來,但杯水車薪如何能填的了飢餓的無底洞,久而久之賣兒賣女者有之,送妻女任人淫辱者有之,偷搶者有之,總之只要能填飽肚子,怎麼着都成。
今年三月間,城中一部分有見識的百姓聯名寫了文書請求官府救濟,可是文書如泥牛入海無消息,不僅如此,過了幾天領頭的幾名漢子都被衙役們統統抓走下了大獄,以亂民之罪處置,差點掉了腦袋。
百姓們欲哭無淚,每日裡只能苦熬日子,每日空着肚子眼睛綠油油的到處尋找吃食,軍營裡的戰馬和牲口都有人偷偷的鋌而走險牽出來宰了吃掉,爲此都部署的官兵打死了不少百姓。
現在走在渭州的街頭,只要是活物能吃的,你若一不小心不看好了,轉眼便會被人偷走,下一刻便會被拔毛蒸烤入了肚子裡,更可恨的是有一幫百姓居然攢聚成幫,從本已悲慘之極的百姓手中榨取財物和食物,更是讓百姓們雪上加霜。
蘇錦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就是活脫脫的第二個揚州麼?范仲淹一片好意,朝廷超額超量的下撥糧食到西北來,結果這裡的大部分都是在捱餓,每日只有一碗清湯水果腹,卻不得不去挖野外有毒的藤蔓和野菜充飢,更有的淪爲盜賊黑幫。
蘇錦算是明白了,難怪王沿走的那麼匆忙,這裡整個就是個爛攤子,糧食的事情王沿搞不好也有份,以蘇錦辦理糧務的經驗來判斷,黑市的糧食就是朝廷下撥的救濟糧食,而這些糧食不但沒有成爲百姓的救命之物,反倒成了迫使百姓們賣兒賣女的催命毒藥;毫無疑問,有人在其中大發橫財,至於是誰,查出來應該不難。
“魯老丈,聽了你之言,本官痛心疾首,百姓們受了這麼大的苦,朝廷居然一無知覺,本人在此向老丈和城中父老鄉親們道歉,你放心,這件事我必會處理,但在此之前老丈且莫要聲張,我要查查是誰在其中大發國難之財,魚肉百姓。”
魯老三嘆息道:“還用查麼?領頭的便是那徐威,他是府衙通判,王路使經常在各州巡視,幾乎很少呆在渭州城中,本城之事均是徐威做主,不過……不是老漢看不起你蘇大人,王路使都裝聾作啞,你恐怕根本治不了他。”
蘇錦道:“爲何治不了他,他是皇親國戚不成?”
魯老三道:“那倒不是,不過老漢聽大家議論說,渭州都部署的將軍們跟徐威是一個鼻孔出氣,你想想,幾萬士兵在手,你能隨便跟他們翻臉麼?弄不好你自己也很麻煩。”
蘇錦瞳孔收縮,心中思量:“如果這個徐威真的和都部署的將領們有所勾結,那這件事行事確實需要斟酌一番,在渭州這樣的邊城,天高皇帝遠,誰手中的兵馬多,誰便是天皇老子;自己若是貿然的查勘,被這幫人帶兵給宰了,到時候往西夏人頭上一推,衆口一詞說是西夏人的罪過,自己豈不是個冤大頭麼?”
“蘇大人,看得出來您是個想爲百姓半點事的人,不過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城中百姓也沒什麼盼頭,熬一天算一天,那天餓死病死也就算是落了好了,剛纔老漢我一直不想告訴你的原因不僅是因爲怕你和他們是一夥兒的,更是因爲,即便告訴了你,你有心拯救我等百姓,也是白搭的。”
蘇錦垂首不語,他想的是,既然情形如此惡劣,上書向朝廷言明此事便可以借朝廷之力懲治這些傢伙們,但忽然間他明白了,就算是上奏朝廷怕也是無濟於事,所有的官員包括渭州都部署的官兵都說沒這事,幾千幾萬張嘴巴難道還說不過自己這一張嘴巴?更何況,他們敢幹,便不怕有人往上捅,也許水深的沒邊沒際也未可知。
“老丈勿急,你說的在理,此事須得好生斟酌,但邪不壓正,我定會給百姓們一個交代,言盡於此本人暫且告辭,你不要跟任何人談及剛纔之事。”
魯老三拱手道:“大人放心,等會一定會有人來盤問我,不過我信大人,絕不會跟他們說什麼,只奉勸大人一句,行不得之事切莫勉強,以免搭上身家性命。”
蘇錦一笑道:“多謝老丈關心,本官跟你約定,此事若是妥善解決,你定要去隴山弄些野味給我嚐嚐,我還沒吃過西北的野味呢。”
魯老三拍着胸口道:“包在老漢身上,給你射一頭大肥鹿來,親自送到大人的府衙。”
蘇錦拍手道:“一言爲定。”
……
從魯老三家中出來,蘇錦無心再巡視城廓,滿目瘡痍之象也沒什麼好看的,他滿腦子想的便是這件事該怎麼辦。
回到府衙,卻見府衙大堂上已經是人頭濟濟,一問之下方纔明白這是渭州的大小官員們來拜見蘇錦,一大早來了,蘇錦卻出門巡視去了,大夥兒便待在大堂上死等,天氣太熱,官員們一個個取了帽子,解了官服,袒胸露乳的用小扇子扇風,更有人脫了官靴摳着腳丫,散漫到了極致。
見蘇錦歸來,衆人趕緊整裝施禮,蘇錦看着這些一個個衣帽歪斜的下屬們,心裡火的不行,但還是微笑拱手向大家還禮。
通判徐威也在其中,看來蘇錦叫他趕緊派人去查明戶籍登記造冊之事,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待蘇錦坐在大堂案後之時,他偷偷的走近蘇錦的耳邊,輕聲耳語道:“府尊大人莫要怪罪大家,大家都沒空着手,東西下官一併彙總送往府尊大人內宅去了,人多口雜的,當面送禮有些不太合適。”
蘇錦一愣道:“什麼東西?”
徐威咂嘴道:“府尊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呢?您大老遠來咱們渭州,咱們當下屬的豈能不意思意思?也不多,就一千兩黃金,不過都是足金足赤的秦州府鑄造,絕對貨真價實。”
蘇錦暗吸一口氣,這是在拉攏自己的第一步了,沒準王沿閉口不談此事,便是被這夥人拉下了水,或者是有了把柄在這夥人的手裡,所以只能裝傻。
“那戶籍造冊之事,下官馬上便派人去辦,絕耽誤不了大人的吩咐。”徐威輕輕道。
蘇錦微微一笑道:“不忙,剛纔在街上那是人前,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本人不得不那麼說,造冊之事,糧食覈查之事可以暫緩,慢慢再弄便是了,也不忙在一時。”
徐威輕笑,伸手挑着大指道:“大人英明,難怪少年得志,別人尚在懵懂之中,大人已經心智全開,當上了四品大員,原來大人是一等一的聰明人。”
蘇錦微笑不語,那徐威道:“府尊大人,今晚大夥兒在鴻賓樓設宴,爲大人接風洗塵,大人來了三天,咱們才第一次聚會,實在是下官的失職,還請大人一定要賞臉。”
蘇錦點頭道:“自然是要去的,難得大家一片誠心,不如晚上也將本城駐軍將領請去,一併認識認識,畢竟人家是在守衛咱們渭州府,沒有他們,咱們什麼都不是,是不是?”
徐威嘿嘿笑道:“下官真的是佩服大人了,大人思慮周詳,是做大事之人,都部署的將軍們沒來拜見大人,大人絲毫不以爲意,反倒誠心結交,晚間他們一定會去,下官敢打包票。”
蘇錦哈哈大笑,徐威也跟着嘿嘿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