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壽康宮,宋彌爾心中便在反覆思量太后剛剛的話,雖不知太后爲何說話間有些焦躁唸叨,但話確實沒有錯的,自己一向只願偷懶耍滑,凡事順眼順心即可,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可以敲打別人,以偷得浮生半日閒,別人也可以將計就計陰自己一把,讓自己不得安寧。
宋彌爾在勞心勞神樹立權威、算計別人未雨先綢繆和什麼都不管自成天地待別人打上門來再作打算兩者之間搖擺徘徊,思量間,步輦已然到了宣德宮門口。
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這事處理好了再說。
宋彌爾按了按太陽穴,下了步輦,繼而吩咐讓宮人們將可疑人等帶入碧梧殿細細審問。
碧梧殿、兩儀殿、乾初殿是宣德宮最大的三個大殿,分別落在一進、二進和第三進的院子裡。碧梧殿在一進的院子裡,裝飾端莊得宜,多用來招待外臣命婦、舉辦大型對外事宜,兩儀殿在二進院子裡,多是進行晨昏定省時使用,乾初殿則是皇后的寢殿,非關係親密者不能擅闖。若有妃嬪或命婦單獨求見,也視關係疏近安排皇后接見的地方。
往常皇后處理宮務,多是在碧梧殿的偏殿,待宋彌爾落座,宮人們已疏疏拉拉站了幾排。
“怎麼,懷靈宮就這麼點人?”宋彌爾望了望殿下請安的宮人們,轉過頭皺眉問身邊的清和。
“娘娘抱歉,臣妾來晚了!”
還不待清和答話,只見淑妃英姿颯爽地邁進了殿中,身後跟着何昭儀、段昭儀以及數十個宮人。
“臣妾早些時候來過一趟,見娘娘您去壽康宮了,本來臣妾打算先審着這些宮人,卻沒想到等了又等來的人卻都稀稀拉拉的,好容易來一個人,上前就向臣妾恕罪,說他們要留人照顧何昭儀和段昭儀,臣妾想反正她倆也要請來問一問,索性就提早將她們請來了,免得這些個宮人老是來不齊。”
淑妃袁晚遊是個直爽的性子,開口噼裡啪啦就既事情解釋得一清二楚,又不動聲色地壓了壓這些不長眼的宮人,一時間位置都還未站穩的何昭儀、段昭儀與衆宮人們都誠惶誠恐地拜了下去。宋彌爾朝淑妃看去,只見她眉眼間透着爽利,又帶着一股子對自己的親熱,口中含笑,手上動作不停,剛說完便右手覆於左手背,雙手藏於袖中,舉手同置於前額,俯身跪着,頭朝下壓,雙手着地,然後起身,手再次齊眉後放下,朝自己行了一個大禮。
原本妃嬪行禮,該是如同淑妃這樣行一個大禮的,但因着隔如今皇帝前幾代的明宗寵愛當時還未當上皇后,只是一個婉儀的莫婉儀,不忍見其回回見着比她高位的妃嬪便要向別人跪行大禮,但莫婉儀家世單薄,一時之間又不能升至高位,於是便尋了個由頭廢除了後宮的大禮制度,除了祭祀、新年、帝后壽辰等大型宮宴或活動時低位妃嬪需向高位妃嬪行跪行稽首大禮外,平日裡都只需一般揖禮或褔身便可。
淑妃向宋彌爾如此行禮,表示了自己對皇后十分尊重,在場的宮人皆是一震,悄悄交換着眼神,重新估量淑妃與皇后之間的關係。
宋彌爾也是一驚,又看向淑妃起身後真誠的眸子,心中一舒,真真切切地請了淑妃上座。
於是便合力仔仔細細審問起這些宮人們來。
其間何昭儀又免不了哭了一場,言行舉止間無不透露出自己的委屈與害怕,末了還咬着脣,淚雨婆娑怯生生地朝宋彌爾望去,看得宋彌爾一陣不忍,見問來問去何昭儀反反覆覆都是那幾句“臣妾不知道,妾身害怕。”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宋彌爾心中甚爲煩悶,便將何昭儀擱置一邊。
又問段昭儀,比起何昭儀的哭哭啼啼,段昭儀簡直就像一個鋸嘴葫蘆,什麼話也問不出,鎮定倒是真的鎮定,一臉正氣地望着宋彌爾與淑妃,又坦言若是自己害得柔貴姬吐血,便永生永世只能做個宮婢。
得,這下好了,連誓言都發出來了,就差以死證清白了。
於是又招來茜貴姬。
這茜貴姬卻是個嘴下不留人的,也不知她與何昭儀有什麼仇怨,甫一進殿就咬死昨天在驚鴻殿外曾見過何昭儀的身影。
一個說看到的就是何昭儀,還將何昭儀穿的什麼衣服梳的什麼髮飾描繪得一清二楚,一個便哭着說自己冤枉,不曾害過柔貴姬。
一時之間大殿上吵得好不熱鬧。
宋彌爾心頭憋悶又不好發作,又喚來柔貴姬跟前服侍的宮人。
揚兮,程易,以及闔宮上下宮人總共三十五個。又怕柔貴姬醒了沒人照料,便遣了自己身邊的浴蘭並着乏雪前去料理着。
驚鴻殿來的這些宮人,聽了茜貴姬的描述,有幾個在殿外灑掃的便指認茜貴姬那天看到的人影是何昭儀無疑。
衆人譁然。
何昭儀嚇得臉色發白,直直攥着段昭儀的手,求着恕罪。
待宋彌爾與淑妃準了,才戰戰兢兢道:
“妾身昨日確是去過驚鴻殿,但妾身不是去換藥方的,妾身連柔貴姬的寢殿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妾身只是想找柔貴姬求個情。”
“哦?求什麼情?”淑妃問。
“實不相瞞,妾身不知爲何得罪了茜貴姬娘娘,茜貴姬娘娘罰妾身跪了一個多時辰,妾身惶恐,見柔貴姬娘娘與茜貴姬娘娘交好,便想着能不能求柔貴姬娘娘從中說項,饒過妾身,便是不能,也好讓妾身知道究竟是哪兒得罪了茜貴姬娘娘,妾身也好勉力改之,故而妾身便在跪罰之後去了驚鴻殿,卻被告知柔貴姬娘娘身子不適,妾身,妾身不敢打擾,便也回了寶光居。”
“稟主子,奴才可以作證,何昭儀確是問過奴才,主子娘娘當會兒身子不舒爽,奴才便對昭儀娘娘提了這事,昭儀娘娘見此便說改日再來拜見,不多一會兒茜貴姬娘娘便來了。”驚鴻殿一個小少侍接話道。
“剛剛問你你爲何不說?”
“狗奴才昨天你怎麼不說?”
大殿中同時響起兩人的聲音。
一個平和中帶着疑惑,正是端得正正的宋彌爾,問的是滿臉淚痕的何昭儀。
一個是驚中帶怒,想要嫁禍何昭儀而不得被揭穿惱羞成怒的茜貴姬。
茜貴姬見搶着和皇后娘娘一同說了話,瞪了一眼那個少侍,草草朝宋彌爾一福,心不甘情不願坐了下去。
宋彌爾見狀心頭一暗,卻又不好發作,只好繼續審問那少侍。
只聽得那少侍說昨日驚鴻殿的情況,從柔貴姬前去晨省一直到柔貴姬出事後,揚兮與程易去求皇后,住得近的妃嬪們也都陸陸續續來了,還不待問清楚情況,茜貴姬便使了何昭儀與段昭儀跪下,衆妃嬪們還未明白,帝后便也就來了。等太醫來了沒多久,又有些小妃嬪們趁着鬆懈也進了寢室中。
這小少侍倒是有一副好口才,連這些小妃嬪們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都講得活靈活現,若不是場合不對,在座的怕是要以爲進了戲院子。
淑妃也接口,當日她們有的是聽到驚鴻殿裡的動靜便打算去看看,有的是那揚兮一路哭喊奔去宣德宮被驚醒,又不敢跟去宣德宮看情況,於是也去了驚鴻殿,還沒找那幾個醫女問出個所以然來,茜貴姬便鬧起來了,待有人準備去請太醫時,帝后便也就來了。
於是又反覆審問揚兮、程易在內的宮人們,哪怕分開來單獨詢問,說得話也都對得上,何昭儀見自己的冤屈洗脫了,便也不哭了,幫着宋彌爾與淑妃細細地問那些宮人,倒是引得宋彌爾多看了她兩眼,這何昭儀不哭的時候,倒是頭腦靈活細緻。
如此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些時候,眼見着就是要用晚膳的時辰了。
可卻一點線索都沒有問出來,半分頭緒都沒有理清楚,宋彌爾幾次想走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細細盤問,頭疼欲裂,倒是下頭的宮人隱隱間卻都有了不耐煩,偶有宮人大膽朝鳳座上望去,也盡是帶着對皇后的質疑和不信任,宋彌爾也不是沒有看見那些神色,心頭更是憋悶得慌,若這件“小事”都處理不好,自己這皇后在後宮的威嚴恐怕也是要折損大半了。是誰,難道這局竟是衝着自己來的麼?
眼見局面僵持不下,數個跪着宮人的角落已有竊竊私語聲傳來,宋彌爾臉上掛不住,便欲散了宮人,自己下來單獨捋一捋線索,卻看見乏雪匆匆而來,原是柔貴姬醒了。
雖然那換藥方的人還沒有找出,但柔貴姬醒了卻是一件好事,說不得還能從柔貴姬口中問出什麼線索,有否與人結怨。
地下驚鴻殿的宮人們也是高興,宋彌爾便趁機讓大家都散了,回宮好好照顧柔貴姬。
又見淑妃等人問了半天已有疲乏之態,便請了淑妃、何昭儀等人各自回宮休息。
便打算自己換身衣服去看看柔貴姬。
又拿了些常用的補品,領着清和正準備出門。
浴蘭卻獨自一人回來了。
“娘娘,陛下聽得柔貴姬醒了,便從前庭去了驚鴻殿,着令不許人前去打擾柔貴姬。”
浴蘭看着宋彌爾訕訕道。
“本宮也不許麼?”宋彌爾皺了眉不解地問。
“陛下說,娘娘勞累了一天,該是好好休息,柔貴姬那兒有他就好,就不勞煩娘娘再趕過去了。”
乍一聽好像是爲宋彌爾考慮,但這話聽着卻總讓人不那麼舒服。
到底是不想宋彌爾勞累,還是不想柔貴姬身子還沒好完見着自己和其他妃嬪又要勞心勞力請安說話呢?
宋彌爾不覺得心頭一窒,從昨晚開始就縈繞在心頭的煩悶感終於像是要爆發。
昨晚正是睡得香濃的時候被悽慘的哭聲吵醒。於是匆匆披了件衣衫就往驚鴻殿趕,忍住周身的疲乏和睏意去應付出現在眼前的所有人。
直到卯時纔回宮,小憩了不過一個時辰,巳時便去向母后問安,被一通好意地教誨後回了宣德宮匆匆吃了午膳。
下午便開始調查柔貴姬一事,每個人都要問,每句話都要理清楚,還要受地位分妃嬪不上心的“挑釁”和宮人的抱怨。
沈湛也不曾派個人來問問情況。
柔貴姬一醒便匆匆趕過去安慰,連自己,他的皇后,本該最清楚後宮情況的人也被拒之門外。
好累。
宋彌爾滿身滿心的疲憊。
這纔是進宮的多少天,以後的日子裡,自己便要在這無休無止的猜忌、周旋、壓制、籌劃中度過一生。
不分白天黑夜,也不分眼前的人是誰。
掌管宮務,當個稱職的皇后,便意味着以後或許再不能隨心所欲的生活,自己得謹言慎行,得端着架子,得用箍住其他妃嬪的規矩先箍住自己。
可若是想要關起門來只過自己的小日子,這兩天妃嬪和宮人的態度,宋彌爾心中也是一清二楚。沒了皇后的權威,空有個名頭,誰都會欺負到自己頭上來。更何況,前有貴妃張揚跋扈,後有想上位的衆妃嬪虎視眈眈,旁邊還站着博了沈湛心意的柔貴姬。
宋彌爾臉色忽明忽暗,一旁的清和見着不對,連忙扶了宋彌爾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
屏退了無關緊要的宮人,浴蘭上前爲宋彌爾把脈。
“主子這是氣血兩虧之症,”浴蘭咬了咬脣,不安地看向清和,“又思慮過重,昨晚上受了寒,且又未好好將養。主子,“浴蘭轉而低頭朝着宋彌爾一福,”不管怎麼說,您也得好好顧惜着自己的身體,天大的事兒也沒有您的身子要緊。“
宋彌爾垂頭不語。
乏雪見狀,便去了第三進院子,喊了淑節來。
宋彌爾見淑節來了。不由自主地便抓住了淑節的袖子,就如同小時候一樣。
“嬤嬤。。我該怎麼辦?我,我不想當這皇后了。“
宋彌爾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安與彷徨。
好在宮人都遣下去了,清和四下望望心中一鬆,便又招了乏雪與浴蘭,悄悄去了殿外守着,只留宋彌爾與淑節兩人在殿內。
不一會,便從殿內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清和與乏雪對視一眼,皆是充耳不聞,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聽見。浴蘭卻轉了身去向小廚房,做些滋補的湯菜。
有什麼要緊的事,便明日再說吧。
今天,就讓皇后娘娘好好哭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