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甫一入殿,幾道目光便都朝她望來。德修見着她,連忙小步走到跟前行了禮,聲音有幾分不安,“主子,孫淑儀說與主子有重要的事情稟告,那幾位婕妤貴人美人都是人證,孫淑儀說得慎重,奴才······”
宋彌爾知道德修的爲難,雖在自己身邊身份不低,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孫淑儀一行人態度誠懇地要見皇后娘娘,德修也總不能攔着不讓進,只是說晨昏定省時正六品以下不得拜見,並沒有說平日裡品級低的妃嬪也不能來宣德宮裡,只不過因爲品級低,這些妃嬪無事也不會常來宣德宮裡拜見,因此才顯得十分突兀。
宋彌爾點了點頭,面色柔和,並沒有怪罪德修的意思,德修心下才舒了口氣,退到一邊,孫淑儀領着衆人走上前來,“拜見皇后娘娘。”一行人在大殿正中恭恭敬敬地向宋彌爾行了禮,宋彌爾朝大殿上的寶座走去坐下,跟着她來的初空連忙在身後站好,恰好清和端着兩盤點心也到了,宋彌爾支使自己去小廚房要點心是什麼意思,清和也知道是自己逾矩了。可她自認爲是爲了自己主子好,忍着委屈在小廚房看着點心做好,一路走來才被灑掃的宮人告知宋彌爾去了兩儀殿。清和又端着下頭燒着特製的炭火保着溫的食盒來了兩儀殿。在退步邊上瞧見初空站了自己的位置,臉上好不容易揚起的笑容又頓了頓,見身後茶水間的小宮女們已經朝自己望來,這才又翹起嘴角,將食盒中的點心取出,朝宋彌爾走了過去。
宋彌爾在飲食上頗有講究和愛好,這是闔宮上下都知道的。凡是她在的地方,必然要擺上幾盤各色點心。聽起來似乎有有些好吃,但是比起愛附庸風雅凡所到之處必要燃香的、凡所住之所必要堆滿鮮花的、首飾非東海的珍珠不用,衣服非蘇繡不穿的,宋彌爾這點小愛好簡直無傷大雅,絲毫不費財力人力。而宋彌爾也不是什麼都吃饕餮不講究的,她在飲食上雖不求精細,但也稱得上一個“雅”字,所以,即使皇后娘娘要求有她的地方就必須得有幾盤小點心,也沒人說什麼。甚至還有小妃嬪效仿她這一舉動,美其名曰“食爲天下”。
初空見清和走了前來,自覺地將宋彌爾身側的位置讓了出來,清和的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底下身子,將那兩盤點心擺在了宋彌爾手邊的小几上,聲音輕柔又夾着幾分委屈,“主子,今日還有些寒涼,奴婢讓廚房做了道合意薑糖酥,又做了個辣味的小黃魚,薑糖酥驅寒,小黃魚又是主子愛吃的口味,保管主子喜歡。”
宋彌爾瞟了眼低下脖子爲自己調整小几上食物與茶杯位置的清和,又瞧那每條金黃色的小黃魚都用青色的小竹籤穿了,整整齊齊地碼在葫蘆形狀的綠幽幽的盤子裡,上面仔仔細細地灑上了紅色的辣椒粉和淡金色的細砂糖,看起來就讓人食慾大增,而那薑糖酥一顆顆做成了拇指大的小方塊,每一塊上頭同樣插着細細的並不銳利的小竹籤,也同樣碼放在繡球花樣的瓷盤裡,幾十塊薑糖酥擺成了一個“甜”字,讓人看着心裡頭都甜。
宋彌爾一瞧便知道這兩份點心不僅是廚房下了功夫,恐怕清和也在旁邊出了不少的力,又見如今清和在一旁低着頭十分柔順的樣子,心裡頭一軟,清和從前在宋府,便是一等一的人,除了主家從未向人低下過頭,後來入了宮,又是宣德宮的大宮女,都到哪裡,都有人捧着,又因爲她陪伴了自己十幾年,遇着什麼事多有依賴也不曾苛責,慢慢地清和的性子變得更加地傲氣了,而現在,雖說是關心自己,卻是連主子的事情都敢管,還敢勸着主子做事,若不是自己往常慣着,又怎麼會如此?思及此處,宋彌爾心頭一嘆,猶豫了半晌,終是捨不得再給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侍女冷臉,“小廚房還有剩的麼?若是有,待會下去你端來與初空幾人分了吧,本宮記得你也愛吃辣,必定也喜歡食這小黃魚。”
清和聽宋彌爾這樣一說,頓時擡起頭來,眼中全是驚喜與感激,明晃晃的眼神叫宋彌爾不由自主地錯開了眼。雖說清和有了小性子,可是對自己卻很是忠心,想到這裡,宋彌爾連方纔對清和的不快也一併拋到了腦後。
這才朝殿上的孫淑儀等人看去。
孫淑儀見宋彌爾看來,連忙從座位上起身,神色恭敬,“娘娘,妾今日妄自將幾位妹妹帶來娘娘的面前,實是不得已而爲之,還請娘娘恕罪。”
宋彌爾勾了脣,“你帶着宮中的姐妹來本宮處求見,何罪之有?只是不知今日所求何事?”
天色已晚,宋彌爾也不欲與她繞圈子,開口就問。
卻不想那孫宣孫淑儀聽了那句話,臉上,的笑容卻淡了,好似有幾分猶豫,而其餘座位上坐着的幾位妙容妙華,也是欲言又止的樣子,而邊上站着堅持不坐的那幾個美人婕妤,臉色更是瞬間就紅了眼眶,有位美人還低泣了起來。
看着衆人的這一副情態,宋彌爾突然覺得有些頭痛。看樣子皇后就是個爲她們解決問題的工具,有好事兒肯定是決計不會找上門的!“說罷,究竟何事?”宋彌爾撫了撫額,頗有些認命的味道。
“皇后娘娘,您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一個妙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撲着跪在了地上,聲音悽切。
她這一跪,後頭跟着的幾位妙容美人貴人也都接二連三如同青蛙跳水一般“噗通”“噗通”都跪了下來。
宋彌爾認得這個先跪下來的妙華,似乎是姓張,家中舅舅是翰林院的編修,編修不過正七品,而這叫張伊的妙華相貌也不過是中上,據說也沒什麼才情,之所以能當上庶五品的妙華,還是因爲她的舅舅是禮部尚書的門生,不知道沈湛是有什麼打算,甄選的時候直接便將這張伊封了個妙華,當時照顧她們的宮人說,這張伊當場便樂傻了,可封了妙華到現在快一年了,沈湛卻又沒什麼動靜了,真不懂他是怎麼想的。
怎麼又想到他了?!
宋彌爾微微蹙了蹙眉,“要本宮爲你們做什麼主?張伊,你說。”
張伊沒想到皇后娘娘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頓時有些欣喜,跪着朝前挪了兩步,咧開嘴正要說話,又想起自己是來哭訴的,又趕緊肅了神色,“娘娘,這話實在···實在難以啓齒,妾身無狀,還望娘娘恕罪。”
宋彌爾在心頭翻了個白眼,要說就說,還這麼多廢話!看來是要告誰的狀了,還難以啓齒,一堆人都跑到自己面前來了,不就是來告狀的嗎,還說不知該不該說,不該說你別說啊!面上卻柔和一笑:“本宮恕你們無罪,說吧。”
一旁坐在皇后娘娘下首第一個位置的孫萱原本見皇后居然知道張伊這人,趁着張伊說話眼睛轉過去仔仔細細打量了張伊一番,卻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心頭正是不滿,卻聽見皇后娘娘要張伊說所爲何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低下頭喝茶不經意地勾脣笑了笑。
那張伊還無所覺,見皇后娘娘恕她無罪,又轉過頭看了看身後的姐妹們,見她們都希冀地望着自己,而仍然坐着的孫淑儀卻一句話也不說,只端着一杯茶恍若入定了一般。上頭坐着的皇后娘娘斜倚在寶座上,噙着微笑,比起自己年前見到的,愈發地端莊大氣,卻又更明麗靈動,她微笑着望着自己,就好似有一泓清泉注入了自己的心間,張伊吐了口氣,心頭也不那麼害怕了,她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淚花,聲音委屈:“娘娘,今日妾身們前來,實在是迫不得已,前一月裡,柔貴姬娘娘有孕,這是闔宮歡慶的喜事。咱們這些姐妹們,個個都爲她高興着。不過這柔貴姬身子弱,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今有了身孕更是金貴,宮裡邊有什麼優先照顧貴姬娘娘也是應該的。咱們這些姐妹也想多多幫襯,不過人微言輕,也是有心無力。還多虧了皇后娘娘,若不是娘娘傾注了心血照顧貴姬娘娘,貴姬娘娘也不會氣色眼見着一天比一天好。”
說到這裡,張伊頓了頓,擡頭瞅了瞅宋彌爾,眼中盡是敬仰。身後的美人兒們也紛紛點頭,一個聲音清脆的美人接口道,“妾身還從未見過柔貴姬娘娘面色那般好的時候呢!上回她在花園子裡散步,還停下來賞了好一會花,也不見疲乏,撫着肚子看着甚是開懷。妾身真是爲她高興。”
這美人說完,她身邊的一衆姐妹也點點頭,放佛柔貴姬懷的是她們大家共同的孩子,半分不見忌妒和不滿。
張伊這時神色一變又開了口,“可是娘娘您不知道,這宮裡邊姐妹們都是好的,但那奴才們卻是些慣會拜高踩低的人!”她聲音變得莫名有些悽婉,“自打柔貴姬娘娘有孕以來,咱們姐妹們都想着,爲柔貴姬娘娘力所能及的做點事,咱們一天三頓飯,若是時間與貴姬娘娘要的補品衝突,咱們都默默地等在後頭也不計較,可是那些奴才們眼見着咱們好欺負,做了貴姬娘娘的飯菜補品,便推說沒有了食材,自個兒去休息再不開火!可恨妾身們只能吃上午剩下冷掉的飯菜,有的時候晚膳都輪不上!”
宋彌爾愣了愣,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又撇見了放在自己身邊的點心,突然就有些臉紅。
又聽見那張伊開口,“娘娘,您莫要怪妾身們方纔到了兩儀殿有說有笑,實在是妾身已經許久沒吃過這點心了,一時有些欣喜過了頭,還請娘娘寬宥!”說完以頭搶地,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打溼了衣襟。
“還有那尚衣局和織造司,眼見着天氣回暖了,妾身想要讓她們做件衣裳,也推說料子都給柔貴姬娘娘衣裳去了,要做衣裳就自己拿料子,妾身將料子拿去了,尚衣局的卻又說人手不夠,織造司的人又說人都被尚宮局的給調走了,要等衣裳就等個三五月。娘娘,妾身拿的是燕光棉的料子,正是春日用的,等上三五月,妾身要如何穿?”
那聲音清脆的美人也接了話,宋彌爾朝她身上望去,如今已經是初春了,雖然還有些冷,但這美人卻穿的還是冬天的褙子,上頭顏色有些舊了,想來是漿洗過很多次了。那美人見宋彌爾向自己望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自己撐在地上的手往後挪了挪,想要藏起來,宋彌爾眼尖的發現,那棉服的袖口都裂開了,又用針線歪歪斜斜地縫上,看得宋彌爾眼睛一酸。
“還有那尚珍局!”一個貴人也朝前挪了兩步,跪在了張伊半步遠的位置,“尚衣局要給貴姬娘娘做寬鬆的衣服,一匹布料只能做一件半件衣服也就罷了,可據妾身所知,貴姬娘娘向來不怎麼戴首飾,那尚珍局的憑什麼要說她們要爲貴姬娘娘專心做首飾,因此每月的月例的首飾都是些邊角料做的,這叫妾身們如何戴的出去!”
“是啊,娘娘,別的不說,單說每月的月例,內務府的月俸是沒有少的,可是給人看的眼色可不少,發放的月例除了月俸其他都沒以往的好了,說是好的都給貴姬娘娘用上了。貴姬娘娘就那麼大一個人,多少料子首飾她用得上啊!“話到最後,已經有了些許嘲諷。說話的人是個充容,眼角高高吊起,鼻頭尖尖,下顎如若刀削,顴骨略高,看着有些刻薄。
“貴姬娘娘本是精貴,妾身們無話可說,可是妾身們好歹也是主子,爲何要被那些奴才們踐踏?!年前妾的月例裡頭每月兩盞毛燕的燕窩,一盞官燕,一盤子雪蛤與海蔘,可是如今,每月的官燕可是沒有了,只有三盞毛燕窩,雪蛤也變成了次等的,發泡多久都漲不起來,那海蔘還沒有妾的手掌大小!這都不說了,平日裡隨時去尚食局,若是有金絲燕窩都能吃到,不過是多給些銀子,可是現在呢,金絲的燕窩按高位娘娘的習慣餘下的,一律給柔貴姬娘娘留着,貴姬娘娘吃不完給她留着,大家都是妃嬪,憑什麼她就是主子,咱們就吃能吃次等的東西!”這次說話的是個容長臉的婕妤,身形略微高大,配上那容長臉倒也合適,嘴脣較厚,看着老實,說出來的話卻怎麼那麼有趣呢。
這容長臉的婕妤話一出口,宋彌爾就眉頭一皺,前頭那張伊和那美人說的話,倒還是合情合理,這婕妤說的,好像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
孫萱本來正看着好戲,那吊梢眼的充容一開口,她的臉色就變了變,等到那容長臉的婕妤倒豆子般噼裡啪啦說了一通,孫萱端茶的手一抖,心頭暗叫一聲不好,她不由自主地擡起頭去瞧宋彌爾的臉色,卻只見宋彌爾似笑非笑地正盯着她看。
“娘娘恕罪!”孫萱心頭一個咯噔,將茶盞往身邊的小几上一推,慌里慌張提起裙襬匆匆往地上一跪:“娘娘恕罪!方婕妤她是昏了頭了!說的都是些渾話!娘娘大人有大量,還望娘娘原諒她的口不擇言!其他姐妹們說的倶是事實,方婕妤她雖私心作祟,但,但······”孫萱編不下去了,滿頭都是大汗,跪在地上簌簌地顫抖。
“真是打的好主意呢······”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漫不經心地開了口,也不知道在說誰,底下的人,諸如孫萱之流面色一白,瞳孔一縮,當場就快要繃不住了。也有那諸如前頭說話的美人舒重歡舒美人等人,張着一雙流光美眸茫茫然不知皇后娘娘所云,正擡起頭呆愣的望着皇后,還有類似張伊這種,有些無措但更多的是想爲自己討個公道的決心,咬着脣背挺得直直的,對着皇后還有些希冀。
方婕妤見孫萱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心頭一凜,還沒回過味來,只聽上頭那清靈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炸起:“婕妤本是形狀美好的女子,方婕妤可是對不起這名字,還是做個更衣合適。沒有燕窩可吃,也不用時時刻刻惦記着了。”
“娘娘!”方婕妤,應該是如今的方更衣身子一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望向座上的宋彌爾,聲音卻好似梗在了嗓子裡說不出話來,她伸了一隻手出來,在地板上胡亂地劃了劃,“娘娘,妾,妾······”話未出口,眼淚真心實意的流了出來,怎麼會這樣?這和設想的不一樣啊?!
從婕妤到更衣,這個懲罰對於一個還沒有被寵幸的妃嬪來說,已經算得上是災禍了。畢竟又是因爲這種原因,估計這輩子也只能做一個更衣,待在如同冷宮一般的永巷裡,永無出頭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