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忽地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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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及。”
在孫懷和樑儀的注視裡,他從案上的紅色絲絨錦盒裡拿出那一顆翠綠的玉扳指,慢慢地套在大拇指上,伸出修長的指節看了片刻,脣角在一道驚雷聲裡緩緩掀開。
“差事辦得很好,下去領賞吧。”
樑儀應一聲,看着廣陵郡王大紅的喜服,有片刻的猶豫。
“郡王,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旦奏表到了朝廷,那假冒大理使團的事情就會敗露。
如此一來,廣陵郡王的大婚如何繼續?
鬧劇怎麼收場?
皇城司所有人都知道,廣陵郡王一向不近女色,就看上了這個大理相國千金。如果這是一個冒牌貨,讓他情何以堪?
又或者說,其實樑儀已經猜到,傅九衢阻止案件敗露的真正原因,是爲了給那個大理千金隱藏身份,但事發突然,就算想要不爲人知,也已經辦不到了……
孫懷也着急起來。
“是啊,爺,可怎麼辦纔好?這事鬧得,明兒就大婚了啊!”
孫懷說着,又略帶責怪地看一眼樑儀。
“你們在路上攔住那驛差兩日也好。只要奏表再晚一日到京,這婚禮不就成了嗎?!老天爺真是不長眼,這雨下得,就是不吉利……”
“呵……”傅九衢輕笑一聲,“你急什麼?”
孫懷:“爺!小的這是爲您着急啊……”
傅九衢冷漠地道:“替我更衣吧。”
孫懷一臉不解,焦急地道:“爺啊,這節骨眼上,您是要去哪裡?”
傅九衢看了看天色,脣角徐徐勾起一絲笑痕。
“兩府衙門。”
北宋兩府是最高行政機關。掌軍事的樞密院,稱西府,掌政務的中書門下,稱東府。三個宰相共同行使領導權,便是民間所稱的“宰執天下”。
樞密使狄青是開國功臣曹彬以來第二個武將任樞密使副相的,一直被排擠有其歷史原因。因此,自從狄青稱病不朝,政事堂裡可算是一派和氣。
傅九衢到的時候,雨聲正大。
政事堂里門窗緊閉,冷不丁聽到傅九衢求見,一羣人面面相覷。
被皇城司找上門來可不是什麼好事……
首相陳執中眉頭一皺,擡袖起身。
“快請!”
傅九衢一身公服,面帶微笑地走進來,表情慵懶從容,看上去比政事堂上這些重臣還有威儀。
“各位大人,打擾了。”
“郡王客氣,裡面請,快裡面請——”
雨聲瀝瀝不停,幾個人互相行禮寒暄不提,待傅九衢在客位坐下,陳執中與同僚相視一眼,率先笑着打趣。
“郡王明日大婚,今日爲何會來政事堂小坐?難不成是……懼怕新婦?”
“哈哈哈哈哈。”衆人陪笑。
傅九衢面不改色,脣角只是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神秘莫測的淺笑,漫不經心地道:“正因明日大婚,本王今日纔要親自前來恭請幾位大人,務必光臨寒舍,喝一杯喜酒。”…
“不敢不敢,郡王客氣了。”
衆人笑着拱手,滿是客套話,內心裡卻在痛罵這個廣陵郡王,拿他們當三歲小兒來哄。
大婚的喜帖早就派發到了各家各府,他們明日自然也會去長公主府裡賀喜,可新郎官大婚前夜跑到兩府衙門裡來親自請人,算哪門子的事?
怕他們不去隨禮?
怕他們不肯賞光?
呸!
若說是別人,他們還信,這人是廣陵郡王,可能嗎?
兩府衙門裡的都是老狐狸,一個個心底揣測着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再看傅九衢一副深不可測的模樣,早早在心底把家底都算了一遍,想了又想,自家有沒有什麼把柄落在皇城司和傅九衢的手上……
於是乎,衆人乾笑陪坐,各自打着肚皮官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朝堂上的事情,甚至說到了異常的天象,以及大相國寺裡的傳言。
事實上,民間廣爲傳揚的事情,沒有一樁是上面不知情的。爲解民情,有專門的人員會將每日裡發生的京中事項傳給二府。
事發的第一時間,他們便已知曉。
傅九衢反倒做出一副剛剛知情的樣子,微露吃驚。
“世上竟有這等怪事,各位大人以爲如何?天象示警是否可信?”
“萬物有靈,天象也自有妙意啊!”
這樣極端的天氣下,衆人聊得十分投機,其樂融融。
約摸壺茶的工夫,一個驛使飛馬而來。
“報!八百里急報……快開門!”
門子將人攔下,查驗了文書,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這才洞開大門。
“快去吧。”
馬蹄聲踩在瓢潑大的雨水裡,伴着驚雷陣陣。
傅九衢低頭飲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砰砰!
敲門聲重重響起。
因爲雨聲,那人特地拔高了聲音。
“陳相公!有急奏——”
陳相應聲,那個下屬站在門口,滿頭滿臉都是水。
“靜江府八百里急報……”
陳執中看了傅九衢一眼,眉頭微鎖。
他不想傅九衢覺得二府辦事毛躁,清了清嗓子。
“慌什麼?沒看到郡王在此?”
那人低頭,朝傅九衢行禮問安。
陳執中這才滿意地擡擡眼,“放到案上,我回頭再看。”
那人小聲道:“陳相公,這是八百里急報……”
陳執中再次皺眉,“靜江府何事?”
那人道:“驛遞目錄所示,好像是請罪?”
陳執中冷哼一聲,“請罪奏表急什麼急?還八百里加急。這是怕死得太慢了不成?哼,荒謬!”
那人也不知道內容,不敢再多話。
陳執中側了側頭,不耐煩地道:“放案頭吧,你先下去。”
“是。”
奏章呈遞,下情上達,轉承的程序很多。一般而言,爲減輕皇帝的負擔,一應章奏會先由二府的宰相和領導班子共同審讀、分類、論證,再視情況呈遞皇帝。可以說,在皇帝看到奏章做出決策前,這些士大夫們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間。…
所以,狄青這樣一個沒有黨羽根基的人,如何坐得穩這個位置?
一卷封漆的驛件被奉到案上。
傅九衢瞄一眼,淡淡笑道:
“陳相公有事要忙,那本王便先行告退了……”
“誒不忙不忙。”陳執中擺了擺手,看一眼門外的飄潑大雨:“雨下得這樣大,郡王出行多有不便。老夫要是這樣放郡王離開,只怕要被人說閒話嘍,眼看就天黑了,不如一道吃個晚膳?”
他原本是想和傅九衢客氣一下,沒有想到,傅九衢會借驢下坡。
“多謝陳相公盛情,那本王便叨擾了。”
陳執中喉頭一梗,乾笑。
“無妨。”
傅九衢道:“得聞二府飲食考究,本王在京數年,竟從未有幸品嚐。今日暴雨留人,能和陳相公及諸位大人共飲,倒是一樁緣分……”
陳執中心裡快要罵娘了。
看傅九衢從容不迫的模樣,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或者是家裡哪個人貪墨受賄,惹來了皇城司的注意。
要不然傅九衢爲什麼放着大婚不顧,特地到政事堂裡來跟他們閒磕牙?
陳相慌,陳相慌。
陳相慌完,其他人慌。
整個政事堂裡,人人自危。
廣陵郡王太反常了!
他們肯定有小辮子被傅九衢揪住了。
一羣人嘴上打着哈哈,提心吊膽地陪傅九衢說笑、用膳,早把案上的“請罪奏表”忘到了九霄雲外。
於是,大婚前夜,廣陵郡王在兩府衙門裡陪着當朝宰相吃飯,將一羣人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暴雨停下,吩咐下屬將人一個個擡回府邸,傅九衢才慢慢地理順披風,邁上長公主府的馬車。
“回府吧,別誤了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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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廣陵郡王大婚,爲了給外甥賀喜,趙禎停朝一日,前往赴宴,可謂聖眷至隆。
雨後的空氣清新如洗。
天不見亮,辛夷就被人喚起身,開始沐浴更衣。
大紅的嫁衣出自京中最好的繡娘,綺羅廣袖,青衣長裙,金繡霞帔,鴛鴦石榴,華麗自不必說,只說嫁衣在身的辛夷,看着銅鏡裡的自己竟有一些不敢相認。
所謂“低嫁穿紅,高嫁穿綠”,辛夷的嫁衣並非紅色,而是看上去像綠色的青衣。她從來不喜歡穿綠色,沒想到這一身綠嫁衣,加上金繡霞帔,看上去卻也雍容華貴。
“郡王妃真好看……”
杏圓嘻嘻地笑着,用托盤捧上紮了紅綢的木梳。
魏氏在旁,微笑着捧起辛夷黑亮的長髮,拿起木梳貼着頭皮滑下,唱諾般的腔調十分好聽。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梳頭是婚禮裡的大事。
辛夷坐在銅鏡前,看魏氏梳起梳落,心底也起起伏伏。
“好一個俏麗佳人。”魏氏看着梳成了婦人髻的女子,笑道:“今日爲新婦,從此便不再是大姑娘了。恭喜郡王妃!”
幾個丫頭也湊上來,一個個齊齊道賀。
“恭喜郡王妃!”
“好美的郡王妃!”
辛夷垂目,從杏圓備好的匣子裡拿一封紅包,塞到魏氏手上。
“有勞魏夫人!”
魏氏笑盈盈地接過紅包,又說了一番吉利話,妝娘便過來了。
上妝的過程,辛夷全程沒敢看鏡子。
在她的印象中,古時的新娘子妝容大多濃豔,畫成猴屁股像鬼一樣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可以,她希望就描個眉搞點口脂就行,可實際是,她不得不忍受妝娘像搓麪糰一樣,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不經意瞄一眼,她趕緊閉眼。
親孃也!那就是個唱大戲的花旦。
晚上傅九衢入得洞房,當真不會嚇得驚叫離場嗎?
“砰砰砰砰——”
禮炮齊鳴,突如其來的響聲,把辛夷嚇了一跳。
“怎麼了?”
魏氏見狀笑了起來,安撫地拍拍她。
“別怕別怕,想必是新郎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