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香玉碎
候在白槿府外,小廝通報一聲。稍頃,恭請入聽雨軒奉茶。
沿途緩行,府中一草一木,透着幾分熟捻之情。又憶起當日初入府中,諸多過往,竟似昨日之事。可惜蒙上朝堂之塵,不復往昔清明。
不覺一笑,往昔又何曾清明,不過是各懷鬼胎,各有計較罷了。
南行聽雨軒。碧波泱泱,夏荷初發,點點新芽出水,依稀可見今年盛夏麗境。岸邊垂柳依依,恍似佳人媚眼,又如美人臨風。雜植芭蕉,絨綠喜人。轉入軒內坐定,子敬立在身後,自有下人奉茶。
淺嘗一口,桂花香濃。心下一愣,再看奉上茶點之類,皆是甜軟香滑之物,不由一嘆,此行還是不該。
子敬輕道:“爺,這回子南宮大人一行也該出了菡京城了。”
倒是一頓,這個子敬,要我速戰速決,也不消繞圈子。也不看他:“啊,走的快,也該到城外二十里了。”
一臉安然,淡淡品茶。子敬亦不再言語。
突地一陣腳步聲跑來,由遠及近,匆匆忙忙,奔到門外,卻又停住,大口喘氣不止。不由搖頭一笑,起身迎了出去。不想那人復又奔行,撞在一起。
好在有些防備,微微側身,倒不十分痛。只那人大呼一聲“劉鍶”,震得耳中嗡鳴,定睛細看,卻是慕容澈。
“…十六王子小心。”扶他站定,滿腹疑惑,面上還得淡然。
“你可算來了!”慕容瞪我一眼,似要將我生吞入腹一般。
不免皺眉,懶得和他多說:“三王子呢?”
“小槿?你還記得他?我還以爲你要等着給他發喪纔來呢!”
聞言大驚:“他…怎麼了?”
“之前理都不理,現在他的事你少管!”慕容哼了一聲,將個什物塞入我掌心,冰涼一片,“拿了這個就快走吧,他不會見你的!”
低頭一看,梅花綻放,瑩瑩一方玉佩,不由沉聲:“多謝王子轉交,不過今兒見不到三王子,劉鍶心中難安不提,也不好對豳王交代。”
“哼!要是豳王不說,你是不是打算悄悄逃回衛國去?真不是男人!”慕容一撇嘴,滿臉不屑。
微怒,也不想與他多說,回身道:“子敬,替我陪十六王子好好說話,劉鍶少陪了!”自起身離席,昂首而行,手裡緊緊捏着那塊玉佩。
白槿!
輕車熟路,轉到白槿所住空空居,門外小廝見是我,正想攔,被我一瞪,縮回身去,也不敢通報,直愣愣放我闖進去。
擡手推開裡間房門,一陣佛香。一人垂髮素衣,背身而立,遠眺窗外,口中道:“小澈,他走了麼?”
我愣在當下,沒有回話。
那人見我不應,才緩緩回身:“小澈…”
突地住口,一片靜寂。
一張薄脣,抿着幾絲顫抖。一雙秀眉,攏着幾多愁緒。眸子裡,含着驚,帶着喜,汪着怨,輕輕一閉,忍住一行清淚。
我冷冷打量,也不言語。
一身素服,手握一串佛珠,桌上貢着一方香鼎,燃着素心香。一冊佛經,半開半閉,輕風撫過,捲過幾頁,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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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驚詫過了,白槿定定神,不在意的撫過面頰,強自一笑:“我倒是誰,原來是衛國三王爺,怠慢了。”
“幾日不見,三王子清瘦不少,怎地以前不知王子喜好佛經,也好請教請教。”隨手拿起卷冊一閱,《佛說戒香經》,宋朝和尚法賢譯的,不由左眉一挑,“今日劉鍶願做阿難,不知三王子何解三香有風而聞、無風亦聞?”
白槿一愣,口中喃喃道:“根香、花香、子香,如是三香。持佛淨戒,行善諸法,是人獲如是之香,有風無風,遍聞十方,鹹皆稱讚,而得愛敬。”
“照本宣科,頓悟非辭,因文害意!”眯眼靠近幾分,“三王子可知佛家講一‘空’字?”
白槿不覺後退一步:“釋迦牟尼本義非此。”
“是麼?那倒請教三王子了,尊者言戒香,何以王子妄執一香?素心素心,心非淨,點香何意!”
“我…”
“明明貪戀紅塵,做這些舉動,除了叫人掛心,還有何用?”怒氣上心,不由大聲道,“三王子,佛門淨地,不是逃避之所!”
白槿身子一晃,手中佛珠跌落:“你,你…”
圓睜雙目,冷道:“我!我劉鍶,怎的?業緣不除,王子安心麼?”
“你我本是過客,何必苦苦相逼?”
“究竟是誰相逼?王子仔細!”我怒極,一把捏住白槿下顎,“若是恨我,不妨勵精圖治,做這些小兒女情態給誰看?”
“王爺莫要相逼!”白槿勉強扭頭。
“相逼相逼?除了你自己,有誰逼你?”冷哼一聲,放手背身而立,“王子可知父母辛勞,自該承歡膝下;有心禮佛,就該斬斷情緣。如此情境,真叫人啼笑皆非。”
白槿雙膝一軟,滾下淚來:“你這魔障,偏來害人!”
“是!劉鍶就是魔障,那又怎樣?三王子不妨修成高僧,法器開合,收了乾淨!”我一把拉住,直視白槿雙目,“本是許了你的,既然還回,劉鍶也不推辭,只這東西,劉鍶業不配戴在身邊了!”言罷,自腕間扯下一物,甩在桌上。
白槿斜眼一看,淚似泉涌:“你不要,扔了就是,何苦還回?”
“麒麟有主,不可更改,劉鍶厚顏留得幾日,終是不安,還是還了乾淨!”
“既如此,既如此…”白槿口中低語,突地一把抓過,狠狠一摔,玉碎紛揚!
我一愣,擡眼望他。
白槿合上雙目,淚珠漣漣:“自是黃粱一夢,白槿今日夢醒了,多謝三王爺點醒!”
“醒?我看你是更糊塗!”口中狠道,“堂堂一國王子,不思上報國家,妄顧君主厚意,此不忠;明明是父親愛子,卻不懂體諒家嚴心意,此不孝;長兄即位在即,不思傾力相助,沉迷虛無而不自拔,此不悌;泱泱萬民舉首仰望,卻不體念一片赤誠,終日龜縮一隅,此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之徒,還口口聲聲想渡入空門,莫非‘十方法相’真是如此‘方便之門’麼!”
白槿大驚,面如死灰,卻無法言語。
我深吸口氣,緩道:“三王子,人非草木。你對劉鍶情意,劉鍶點點銘記於心。只你也當知,此事原非劉鍶本意。事已至此,王子要打要罵,悉隨尊便。只莫再折磨自個兒,連累旁人心酸。”
白槿喉頭一動,雙目赤紅,口中啞道:“這話,是三王爺說與白槿,亦或是小三說與槿兒?”眼中含着滿滿淚意,又似自問,又似祈答。
又一愣,答不出話。
白槿呆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卻是我糊塗了,小三已死,獨有槿兒罷了。三王爺請回吧。”
“槿兒…”我口中一澀,心中一酸。
若說對白槿全無情意,那是假話,可要說情有幾多,卻是難以理清。本是狠了心腸,不再見,不復見。誰知豳王來這一手,叫劉鍶情何以堪!
“三王爺自重!這‘槿兒’可不是人人能叫的。”白槿橫我一眼,目光透徹,“世上沒了小三,自也沒了槿兒。這白槿一名,不過是個臭皮囊。”
“三王子,這又何苦?”
“白槿是蠢人,做不到片葉不沾身,以後自當潛心修佛,再無俗念。至於那不忠不孝等諸惡命,自當修行返還,不勞三王爺費心了。王爺請回吧。”言罷竟不再望我,自端正坐下,口中頌佛。
嘆口氣,自懷中拿出一錦袋,將碎玉拾入,低聲道:“得脫苦海,也是好事。若日後紅塵繚亂,劉鍶見了此物,自當替尊者了卻一樁心願。”
白槿毫不遊疑,目不斜視,朗聲頌佛。
輕輕將錦袋放於桌上,轉身離開。身後念頌之聲不停,餘香嫋嫋,素心煙氳,芥子沙舟。
出得門外,卻見慕容呆在門外,子敬跟在身後,滿臉無奈。
勉強衝他一笑,垂首對慕容道:“十六王子請了!”
“你,你就這麼走了?”慕容回過神來,忙的拉住我衣袖。
“不走又能如何?”緩緩拉回衣袖,提步即行。
“可是小槿,小槿他說要出家啊!”慕容急了,伸手攔在我跟前。
左眉一挑:“三王子心意已決,劉鍶唯願王子得償所願。”
“你!你真是冷血!”慕容氣得揚手打來,我側頭避過,一把扭住他手腕。
“要打也輪不到你來,劉鍶敬你是申國王子,也是三王子好友,故而百般忍讓,還請十六王子自重。”
“我…好!我是沒資格,那小槿呢?”慕容甩開我手,口中大聲道。
我自搖首一笑,苦澀無比,繞過慕容,行得幾步,才沉聲道:“世人皆道劉鍶冷血,也不差你一個。”言罷大步離去,子敬緊隨其後。
策馬輕裝而行,額爾得見菡京城門。遠遠聽得守衛呵斥,百姓皆折返,口中怨念。
心中一動,下馬攔住個推獨輪車的漢子:“這位兄弟,請問城門那兒是怎麼了,不能出城麼?”
那漢子擦把汗,滿腹牢騷:“誰曉得啊?!說甚麼東虢要犯跑了,大王下旨,菡京城五門緊閉,連只鳥都不讓飛出去!”
“這是多久的事兒?”不覺眉頭一皺。
“今兒一早還好好的,一個時辰前關的,堵了好多人在前頭,愣是沒放行的,我看這位公子還是回家吧。”言罷,那漢子推車走遠,口中還碎碎念着,“難得今兒買賣好,還說能早點兒回家,現在好了,明兒等着被媳婦兒罵吧!”
皺眉一頓,心中憂喜參半。
喜的是閉門時,南宮一行自已出城,接應隊伍早已候着了,當無阻礙,可順利回國;憂的是,不管跑了重犯是真是假,現下要出城,難關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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