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娜如約地來到了軍區醫院,剛剛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李院長便跟了進來,自然向她說了些安慰和關切的話。實際上在這個時候,軍區醫院裡也近乎處於了一種半癱瘓狀態,醫院裡很多醫術高超的醫生都被打倒,便是手術室也有幾天沒有人使用過。黨委書記雖然在主持着這個醫院裡的工作,但他卻不是醫生,而是一個行外人,這種架構說來有些象是在開玩笑,但是卻又真真實實地存在着。李院長是一個老軍醫,參加革命的時間也早,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在整個軍區醫院裡,象他這樣出生又好,又沒有歷史問題、沒有海外關係、沒有一絲污點而又是技術骨幹的人,只有他一個,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李院長是整個醫院裡最忙的人,難怪王金娜再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也覺得李院長已然蒼老了許多。
在李院長的帶領之下,王金娜來到了特護病房,查看王小賢的情況,這個小夥子已然暈迷多日了,躺在牀上再也沒有往日的那種囂張和頑劣,看着他安靜地睡在那裡,反而讓王金娜覺得他比平日裡要可愛得多。
王小賢的母親邱萍一直守在自己兒子的身邊,當聽到李院長介紹這位與她同樣神情消瘦的婦女就是王醫生之時,她“撲通”地一聲跪倒在地,對着王金娜磕起了頭來,淚水早就像開了閘的洪濤一下,奔流直下,嘴裡不停地替自己的兒子向王金娜道着歉,生怕王金娜會記恨兒子的以往。王金娜扶起了這位母親,同樣作爲母親,她深知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悲哀。王小賢原本應該是有一個美好的家,但是這個家已然被他自己整個得毀掉了,這是時運呢?還是命運呢?也許還是一種報應吧!
手術在第二天上午按計劃進行,王金娜的身體畢竟纔剛剛康復,所以在手術室裡她也只能以導師的身份出現,整個手術實際上是由李院長親自持刀的,便是這樣,這個手術也進行了將近一天的時間,足足持繼了六個多小時。
當王小賢被推出了手術室,雖然並非是自己主刀,但是王金娜還是有如剛剛進行了一場劇烈的運動一樣,只覺得身心疲憊,要不是她的助手小云及時的扶住了她,她肯定會站不穩而摔倒在地。李院長雖然是個男的,但是此時他的神情並不比王金娜強上多少,這一次的手術也是他這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手術,必定令他終身難忘。
手術總算是結束了,只是能不能成功卻還要看王小賢能不能醒過來,這些事情已然不用王金娜再去操心,她如今只想好好的歇一歇,然後回家睡覺。
王金娜換下了身上的白大褂,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走向醫院的大門口,遠遠地便看到了徐小曼帶着小強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正等着她出來一起回家呢!她心下里便覺得熱乎乎得,有一種美好的感覺。實際上,張義怕王金娜一個人路上不安全,特意讓徐小曼和小強陪着王金娜一起到的醫院,這半天她一直也沒有見到徐小曼和小強,這兩個人也一定沒有離去,就這麼一直等着她出來。
“我們回家吧!”王金娜來到了徐小曼的面前,一臉輕鬆地對着她和小強說道。
徐小曼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點着頭站了起來,王金娜忽然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忍不住地問道:“小曼,你怎麼了?”
徐小曼連忙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但是依然無法掩示她眼睛的紅澀,她卻搖着頭,隨口說着:“沒……沒什麼事!”
看到她如此迴避的樣子,王金娜越發得覺得是有事的,徐小曼肯定有什麼事不想告訴她。她不由得崩起了面孔來,轉身問着張勝強:“小強,你媽怎麼了?她爲什麼要哭呀?”
小強救求一樣地望着自己的母親,但是卻沒有得到徐小曼一絲的暗示,他只得猶豫了一下,如實地告訴着自己的伯母:“剛纔……剛纔我媽看到王阿姨了!”
“王阿姨?哪個王阿姨?”王金娜追問着。
小強道:“就是武解放的乾媽!”
“王芹?”王金娜愣了一下,連忙問道:“你王阿姨怎麼了?”
小強又看了看徐小曼,這個時候,徐小曼的淚水再一次流出來,她的整個人都跟着抽泣,彷彿有着無限的傷心事。
“到底怎麼回事?”王金娜再一次追問着小強,但是小強卻張口結舌,半天說不上來。
王金娜已然覺出了氣氛的不對頭,她鄭重地面對着徐小曼問道:“小曼,你告訴我,王芹大姐到底出了什麼事?”
直到這個時候,徐小曼才止住了抽泣,強忍着自己的悲傷,告訴着她:“王大姐……王大姐死了!……”
“什麼?”就彷彿是聽到了一聲霹靂一樣,王金娜只覺得自己的頭“轟”地猛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到了長椅上,半天也站不起來。她自然還記得就在前不久,爲了躲避紅衛兵的迫害,王芹曾不顧一切地接納過她們一家人去避難,這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王芹怎麼就死了呢?
“小曼,你慢點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金娜努力地使自己鎮定了下來,緩緩地問着徐小曼。
徐小曼這才如實地告訴着她,原來就在王金娜作手術的期間,徐小曼和小強在外面等着她出來,就看到有一羣人急匆匆地送着一個危急病人進了醫院,當看清這個急診的病人之時,徐小曼和小強都驚呆了,這個人正是她們的戰友王芹,急問之下,徐小曼才知道,王芹是跳了江被人撈上來的。她跟着這些人把王芹送入了急診室,但是雖然經過了醫生的搶救,卻已然無力迴天,王芹早就停止了呼吸。
聽完了徐小曼的敘述,王金娜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不明白地問着:“好好的,王大姐爲什麼要跳江呀?”
徐小曼道:“剛纔省婦聯已經來了人,把她的屍體領走了,我問過他們,開始他們還不說,後來一位幹部看到我認識她,就跟我說了實話。王大姐也被打倒了,他們說她被土匪抓走過,是叛徒,是膽小鬼,是混進革命隊伍裡的渣子,是……”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又停住了。
“還是什麼?”
“是……”徐小曼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聲地說出了口來:“是破鞋!”
王金娜驀然明白了過來,她當然也瞭解當年王芹在湘西的那一段不幸的遭遇,王芹也爲那段不幸而付出了太多,他的丈夫跟他離了婚,這麼些年來她都單身一人生活,實際上還是無法擺脫掉那段悲慘經歷的陰影,這已經是她心靈深處的一個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也是她最大的精神枷鎖。而如今,她的這一段塵封的往事又被那些造反派們無情地揭發出來,王芹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被逼到這個地步,除了跳江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
不知不覺之間,王金娜與徐小曼一樣,淚水已然佈滿了一臉。
※※※
王金娜又病倒了,只是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她的病並不嚴重,還是身體的虛弱,或許還有些心頭的鬱悶吧。也就在這個時候,小虎終於迴轉了來。
雖然大家都知道小虎會在這幾天到家,但是當小虎真得回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還是有些喜出望外,不過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小虎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來了一個人,竟然就是被大家恨之入骨的武解放。
武解放顯然是被人打了,已然人事不醒,看到他的時候,小強首先是恨得咬着牙,就要上前來趁機踢他兩腳,卻被張義一把拉住了。
“小虎,你怎麼把這個壞小子也帶回來了?”徐小曼首先表示着自己的不滿。
小虎道:“我從汽車站出來往家裡走,在半道上看到幾個人圍着他打,就連忙跑過去制止,那些打人的傢伙可能是看到我穿着軍裝,所以就一轟而散了,我這纔看到被打的原來是他。他看到我的時候,還想跑開呢,只是沒跑兩步就栽倒了,我上去一看,他已經昏過去了,想來是那些傢伙們打的,我總不能就這麼讓他一個人躺在大馬路上吧?所以就把他背了回來,等一會兒讓小強去把武叔叔找來……”
“哼!我纔不去呢!”小強發着橫地道:“他死在外面纔好!”
“不要胡說!”張義喝止了小強,隨即點着頭表示着贊同道:“小虎,你做得沒錯,就應該這麼辦!”
邊上一直在檢查武解放身體的王金娜也收起了自己的聽診器,跟着點了點頭,在一聽說自己的兒子回來了,她的病馬上就好了一大半。
小虎還有些奇怪,不由得問着大家:“怎麼了?你們怎麼對武解放這麼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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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曼想要開口,王金娜卻對她擺了擺手,對着小虎道:“小虎,這件事以後我再跟你好好說,你武叔叔也在咱們家,就在樓上你住的那間屋子裡!”
“啊?”小虎十分得驚訝。
張義道:“你武叔叔受了傷,腿腳都不方便,所以沒有下來!”
“是這樣呀!”小虎點着頭,連忙道:“讓他住我的屋,我跟小強住一塊就行了,反正我只能在家裡呆兩天!”
“好呀!我就喜歡跟大哥在一起了!”小強興奮地叫着。
張義來到了王金娜的身邊,問道:“大嫂,解放怎麼樣?”
王金娜道:“他應該沒什麼事,可能是這些天沒吃東西,餓的!”
聽到王金娜的話,大家都有些詫異,張義皺着眉頭,奇怪地道:“這又不是饑荒的年月,他怎麼會餓成這樣?”
徐小曼在邊上嘲諷地道:“這小子從小嬌生慣養,如今王大姐已經不在了,他又把小武害成這個樣子,他那麼壞,誰會給他飯吃呀?現在他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活該如此!”
“小曼!”張義底聲地埋怨了一句:“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
“孩子?哪個孩子會把自己的親爹給出賣掉?”徐小曼沒有好氣地道。
小虎在一旁聽着叔父和嬸子的對話,如墜入了雲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