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很遲才醒。
再一次領教嬌嫩的身體多不適合目前狀況,不過被皮帶抽了十下,過了一個晚上,睜開眼,竟還是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痛。
我把自己藏在被子裡,到底被人發現已經醒了。
護士立即端了飯菜過來,請我坐起。
牆上的牛皮紙,上面十個殷紅的叉,不知道被誰用藍筆在中間畫了一條線。
說明此賬已清。
一目瞭然。
新送來的不知是早餐還是午飯,也很簡單,一大碗放了肉末的稀飯。
倒不是我討厭的東西。
護士說,“君悅少爺,動筷吧。”
她說動筷,卻遞給我一個勺稀飯的勺子。
我不由扯脣一笑。
原來只要細心觀察,總能發現身邊的言行不一。
她說,“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我問,“何以見得?”
“你在笑,不是嗎?”
能說什麼?
只能說,“是。”
但我不接勺子。
護士問,“怎麼了?”
“不想吃。”
“爲什麼?”
“沒心情。”
“是沒心情,還是沒胃口?”
真是所謂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頗爲奇怪,她居然沒有立即拿出紅筆在紙上留個叉。
“是沒心情,還是沒胃口?”她溫溫柔柔,再問一次。
“不,我只不過在擺少爺架子。”
她愣了一下。
可能想不到,我會這麼配合,給她一個最切中要害的答案。
效果很好。
她連紅筆都不用了,直接出門。
不用問也知道是去直接報告老大。
我等着。
雖然手有點顫,但是我等着。
安燃,沒人可以這樣逼我,大哥都不能,何況你。
看來我的回答踩中了對方尾巴,安燃來得很快。
一進門,首先就一句嘲諷,“君悅少爺發脾氣了?”
我冷冷回他,“我不是君悅少爺。”
你說的,我已經不是了,從前的君悅少爺。
你逼我說的。
安燃站在牀頭,有趣地環起手,“那你擺什麼少爺架子?”
我繼續回他,“俗語說皇帝口,乞丐命。連乞丐都能奢望一下皇帝的享受,不是少爺的人就不能擺少爺架子?”
安燃被逗樂了似的呵呵笑,笑罷了,說,“君悅,你這個脾氣,真是可惡至極。”
從前的安燃,從不這樣笑。
安燃的笑很醇厚,很自然。
他曾經說,“人是萬物之靈,應該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嬉笑怒罵,只要是真的,就是好事。”
他喜歡說“萬物之靈”四字。
彷彿做人,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也許他真的曾經這樣認爲。
結果,害我也曾經這麼相信。
現在,我聽他呵呵笑聲,卻知道他怒了。
嬉笑怒罵,不再是真的。
我擡頭看他。
他問我,“你看什麼?”
我說,“我看你什麼時候解皮帶抽我。”
他還是清淡一笑,黑得發亮的眸子,十分壓迫人。
那目光無聲無息,令人心悸。
宛如他是獵人,我是獵物。
獵人在考慮用哪種方法宰殺獵物。
哪種方法,最迅速,或者最有快感?
我迎着他的目光,雖然那很痛。
心痛。
假如他不是安燃,我不會這樣心痛。
假如我不是君悅,我不會這樣心痛。
“君悅,”安燃問,“我把你惹火了,是嗎?”
低沉的聲音,很悅耳。
那麼溫柔。
看,他知道我抵抗不了什麼。
他坐下來,坐在我的牀邊,端起碗,拿起勺子。
我深深,深深地,吸氣。
不必期待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傻傻憧憬的,沒有實現的可能。
重逢的第一秒,他已明白告訴我。
我卻沒料到,相信一個證據確鑿的事實,也會這麼困難。
半勺稀飯送到嘴邊。
不過被輕輕一觸,我就渾身一震。
“至少吃一口。”他說。
象很久之前,那麼輕輕地,堅持地說。
我知道,這只是伎倆。
我什麼都知道。
但我無能爲力。
無能爲力地情不自禁。
就象我真的見到了屬於我的安燃,他風塵僕僕歸家,出現在我面前。
我忍不住要抱住他,抱住他哭訴。
安燃,有人欺負我。
安燃,有人弄得我好疼。
安燃,有人把我餓了二十四小時,還把我的雙腕拷起來。
安燃,有人用皮帶抽我,整整十下。
你看,我滿身的傷。
安燃,你看我的遍體鱗傷。
我怎麼能忍住不抱他,不哭訴,怎麼能殘忍地和自己說,這只是假象?
我忍不住。
所以情不自禁,用溼漉漉的眼睛看他,情不自禁張口,吞下他親手遞來的食物。
他問,“還吃得慣嗎?”
我點頭。
不僅他,原來連我也已經變了。
從前的君悅會拼命搖頭,大聲抗議,“吃不慣!吃不慣!安燃你說只要吃一口的,你說了,只要我吃一口就好。看,這已經是一口。安燃你不可以說話不算數,不可以再逼我。”
如今,我竟然點頭,把期待赤裸裸寫在臉上。
期待的我,沒有等到第二勺。
他把碗和勺子都放下,給我一個靜默目光。
不需一個字,一個目光就夠了。
一個目光,足以把一個曾經的何家二少爺,羞辱到淋漓盡致。
他玩夠了,才站起來,說,“進來吧。”
進來的三個男人都穿着男式護士服,我只知道精神病院有男護士。
安燃淡淡吩咐,“灌他。”
於是,我被制住。
我看着他們熟練執行,準備好的一碗糊狀物,均勻倒入兩排試管裡,到了眼前。
手被扭得好疼,牙關被撬得好疼,喉嚨被擦得好疼。
沒人理會我疼不疼,一支試管空了,輪到下一支。
食物灌入食道的感覺,讓我疼得好絕望。
我終於領教到安燃的手段。
他確實可以輕易把我撕成碎片,先撕碎心,再撕碎身。
從內到外,辣手無情。
也許是不習慣,也許是疼,第一碗兩排試管灌下去,一被放開,我伏下對着牀邊大吐。
安燃看着一地污跡,安慰我,“不怕,我備了十二碗。”
第二次灌食,是雙倍的疼。
我不敢再吐。
捂着嘴,忍着噁心,不敢讓胃裡的東西再跑出來。
他說備了十二碗,我知道他這次說到做到。
他從來,都喜歡用“說到做到”這個詞,就象他喜歡“萬物之靈”。
每次惹怒他,他都會無可奈何地,用深黑眼睛看我,嘆氣,“君悅,再犯一次,我會讓你後悔莫及。我說到做到。”
結果他做不到。
每次,每次,都做不到。
我喜歡他無可奈何地惱怒,抱着他,哄他,“安燃,我下次一定改。爲了你,我什麼都肯改。”
他苦笑,“給個確切數目。你一共要多少萬個下次?”
一邊苦笑,一邊讓我肆意親他的臉和頸,咬他的耳朵。
今天,他終於真正說到做到。
我疼得厲害,無暇捫心自問是否真的後悔莫及。
不論如何,他確實大有長進。
而我,再不能肆意抱他,親他的臉和頸,咬他的耳朵。
對他說,“安燃,我好喜歡你。”
對他說,“安燃,我知道你會一生一世都對我這麼好。”
對他說,“我誰都不信,我只信你,安燃。只有你的心我可以看得清,可以摸得着。”
我錯得厲害。
誰的心,是可以被旁人看得清,摸得着的?
既然有錯,只能接受懲罰。
報應不來則罷,一來就源源不絕。
連續兩天,被灌得毫不留情。
每次不一定是一碗。
分量隨着安燃心情而定,他的心情,直接決定我這一頓要受多少支試管的折磨。
六頓下來,我領教他的好整以暇,他的冷靜,他的不手軟,還有他陰晴不定的心情。
終於我投降。
他比大哥厲害,大哥不可以這樣逼我,他可以。
因爲他已經不再心疼。
真正的,不心疼。
我終於對着令人心悸的試管,絕望地投降,“不用灌,我自己吃。”
安燃並沒勝利的得意。
他只是淡淡地問,“君悅,你做得主嗎?”
我僵住。
對,我做不得主。
我可以投降,是否饒恕,卻要看那個做得主的。
安燃,纔是那個大權在握的人。
他用不饒恕,再次提醒我這個事實。
我已經投降,他還是漫不經心說一個字,“灌。”
於是,我疼得愈發絕望。
原來,原來,絕望和本性一樣,不是單層的東西。
一層下面,還有一層,猶如地獄。
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層,而我又已處於哪一層。
我只知道,下面一定還有,很多很多。
簡單的一個反問,一個“灌”字,安燃從容地,向我展示其無所不能。
讓我明白,他若想將我打入更絕望的一層,易如反掌。
我終於發現,任何人都是可以調教的。
包括何君悅本人。
當你被極度的絕望折磨,卻知道還有更深的不可知絕望在虎視眈眈,恐懼會滲入骨裡,什麼榮辱尊嚴,都不過是一件可以遺棄的舊外套。
何況,早就沒有什麼榮辱尊嚴。
所以,當可以做得主的人某天終於大發慈悲,吩咐暫停強迫灌食後,我非常識趣地每頓都把飯菜吃光。
愛吃的,不愛吃的,統統一掃而光。
可愛的女護士又回來了,笑着勸,“君悅少爺,別這麼狼吞虎嚥,小心吃快了胃不舒服。”
好動聽。
彷彿真的有人,會關心我的不舒服。
不得不佩服安燃,他把我調教得真好。
不但聽話吃飯,還聽話地自動上稱。
護士欣喜地告訴我,“總算有點肉了,重了三斤。安先生知道一定很高興。”
我沒做聲。
人變起來,真的很可怕。
他不是心疼我的安燃。
我也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爲安燃的高興而雀躍的君悅。
現在,他不過是做得主的安燃。
我也不過,是做不得主的君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