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爲了生計寫着平均律,
魏瑪宮廷的月光是詠歎的前奏曲,
你拉着提琴,優雅美麗,
眼神卻逃避。
——《巴赫舊約》
半夜十點手機震動, 嗡嗡嗡響個不停, 顏琅琅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來, 按下接聽鍵放在耳朵邊餵了句。
“喂, 琅琅,不好意思那麼晚打擾你休息,我是周溪。”
重新拉上被踢開的被子, 顏琅琅嗯了聲,“沒事, 我也纔剛睡着。”
“那麼晚打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黑暗中周溪的聲音忽然頓住, 顏琅琅想上廁所, 她伸手拉開牀頭燈,暖白色的燈光刺了她的眼睛一下, 周溪的聲音跟燈光同時傳來。
“鹿長老說他不讀書了。”
顏琅琅下意識拿手遮光,等眼睛適應以後才放下來,牀鋪一半連着她一起暴/露在燈光下面,顏琅琅揉了揉眼睛,以爲自己沒睡醒聽錯了, “你剛剛說什麼?誰不想讀書了?”
“林得鹿。”
她真沒聽錯。
最先感受到一股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楊青輟學林得鹿都不可能不讀書, 他的家庭條件還沒困難到撐不下去的地步, 不需要他年紀輕輕就出去打工。
所以爲什麼?
牀頭燈放大顏琅琅的影子, 她的一舉一動像啞劇演員只能借動作誇張化情緒。
顏琅琅挺直後背往前想問周溪爲什麼,張了張嘴還是把疑問吞下去, “哦。”
他說過與她無關,就不要再好管閒事了。
周溪難以置信:“就這樣?”
顏琅琅:“不然你希望我怎樣?”
周溪被顏琅琅一句反問弄得無話可說,她像泄氣的氣球癟成一團,“你不是喜歡林得鹿嗎?我以爲你態度會激烈點。”
顏琅琅笑:“對不起啊,讓你失望了。”
“我喜歡他從來就跟他無關,我爲他有多緊張情緒有多激烈,林得鹿也不會在意。既然這樣,又何必浪費多餘的力氣呢?”
她靠在牀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我從暑假開始第一天就去舞蹈集訓,兩個月的假期練到只剩半個月的時候,機構才肯給我們放假。今天還是回家第一天,很累的。”
睜開眼睛訓練,閉上眼睛就得等着第二天的訓練,生活圍繞舞蹈室展開,生活除了讀書學習喜歡的對象還有很多值得她去操心的事情。
況且人心是用肉做的,被拒絕那麼多次,說不受傷不難過是假話。
顏母說人生是一場學習拿起再放下的過程,顏琅琅暑期一頭扎進舞蹈裡面就是爲了學會放棄對林得鹿的喜歡。
但一個名字就像一個魔咒,顏琅琅很滿意自己剛纔的表現,像刻意的表演,與她本身性格不符合的冷淡。
卻始終不是她。
月華如水,她食指扣住牀沿邊,呼吸深淺交替,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他不讀書那去做什麼?”
還是沒忍住啊。
*
水泥巷兩邊都是石頭房,黑色電線橫七豎八分割一塊本來就不大的天空,八月末的酷暑炎熱難擋,半畝陰涼地都緩不了周身燥熱。
林得鹿蹲在石頭房的後門外面吃飯,一個大鐵碗裡面裝飯裝菜,青椒炒肉是昨天剩的,肉吃到嘴裡像嚼皮革。花菜沒什麼味道,溼漉漉半碗飯裡全是菜汁。
他機械化地往嘴巴里面趕了趕,下午還要開工,吃完飯眯半個小時就得繼續工作。
吃到一半他忽然看到一個女孩,長褲長襪,連腳踝都被包裹嚴實。往上更是誇張,短袖t下面是兩隻純白冰袖,最外面還有一件厚的防曬衣,黑色口罩還有□□墨鏡擋住她一整張臉,最上面的漁夫帽壓到最低,林得鹿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路。
女孩收起太陽傘放進書包裡面,然後直接朝他走來。
她沒開口說話,不知道從哪變出瓶冰可樂,先扔給他。
林得鹿伸手接住,聽到女孩叫自己名字。
“林得鹿。”
聲音耳熟,他擡頭往上看,“顏琅琅?”
一段時間沒見,顏琅琅隔着墨鏡打量面前的男孩——他黑了壯了,胳膊開始有形狀線條,頭髮比高一期末看着短了點,大腿肚還白,嬌/嫩地藏在沙灘褲裡面。
許久不見,還不知道怎麼寒暄。顏琅琅聲音悶悶地從口罩後面傳過來,“嗯,是我。”
做飯的阿姨從廚房穿過大堂走過來,想問林得鹿飯夠不夠,鍋裡還有剩的。還沒走近她卻先看見門外杵着一個蓋頭蓋臉怪人,哎呦一句喊了出來,阿姨在後面叫他,“得鹿,那誰啊?怎麼穿得更神經病一樣。”
顏琅琅:“……”
林得鹿忍住笑,先對顏琅琅說了句,“等我一下。”再轉身往裡走。
石頭房的後門外就剩顏琅琅一個,她從包裡面掏出扇子拼命揮,嘴巴還唸唸有詞:“我不熱我不熱。”
“你要不要先把口罩墨鏡給摘下來?”林得鹿已經把碗給送進去,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無袖工字背心,下面一條純黑的大褲衩,出來的時候單手叉腰,另外一隻手裡還拿着顏琅琅給他帶來的冰可樂。
顏琅琅望着頭頂烈日嘆了口氣,“曬黑了怎麼辦?”
林得鹿忍不住笑:“你就不怕中暑嗎?”
她最終還是妥協地摘下口罩取墨鏡,又重新在陰涼地裡撐起太陽傘,還嫌沒夠,拿出防曬噴霧整張臉從上往下過一遍。
林得鹿直接坐在水泥臺階上,他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冰可樂放在旁邊,“周溪又跟你說了什麼?”
“她不跟我說什麼我怎麼可能來找你呢?”書包裡面最不缺草稿紙,顏琅琅撕下一頁墊在臺階上,林得鹿順勢往旁邊挪了挪,兩人中間還能再坐下一個人。
“你也是來勸我回去讀書的嗎?”
顏琅琅搖頭,“我要真能勸動你,第一件事就先勸你喜歡我。”
他笑,但沒接話。
顏琅琅繼續說道:“周溪找我估計也是走投無路,我過來吧——”她最後一個字拉長音調,“就是看看我的心上人現在混得怎麼樣。”
林得鹿:“你可以不用三句話就對我表次白。”
顏琅琅笑:“你耳聾眼瞎,我也就多說幾次。”聊開以後就算不甘心也能裝作自然,她低下頭看臺階下青灰色的小草,隨意道:“被拒絕的很慘?”
林得鹿:“準確來說是周溪被我嚇得很慘,她現在連話都不怎麼跟我講,怕給我留下誤會想象的空間。”
“唉,她把你當家人來看,你卻想跟她做夫妻。”顏琅琅自己笑出酸味來,下巴往前揚,“被拒絕了所以一氣之下跑到這裡不讀書了。”
“不是因爲她,也許像你說的,暗戀說出來是給自己一個痛快。”
哦?是嗎?顏琅琅忘了,她只知道喜歡說太多,她越來越不甘了。
“那是爲什麼?”
“因爲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他目光往前,散成一片,“就……本來有目標的,忽然一下子就什麼都沒有。我現在不知道讀書是爲了誰,又爲什麼要讀書。既然想不明白,乾脆就不在課堂上浪費時間了。”
顏琅琅頓了兩三秒,才問道:“你原來讀書是爲了誰啊?”
“爲了我父母,爲了一個家。”他目光沉下去,一片雲飄到巷子上擋住太陽,似乎天也暗了,他眼裡的光也滅了,“現在才發現其實沒必要。在他們的人生裡面我永遠都只是計劃的一部分。”
多荒唐,內心裡最深的感情竟然跟一個與他關係最淡的人說。
但顏琅琅總能引起他的傾訴欲,三兩句話就能讓他徹底放鬆。
她已經看到過最糟糕的自己了,所以林得鹿也無所謂在她面前展示更糟糕的一面。
半個小時的淺聊低籲很快就過去,太陽重新出來,空氣悶得往下墜。
林得鹿被叫去開工,跟在一羣年紀大他一輪有餘的男人後面,顏琅琅沒忍住追上起叫住他,幾個工友都是過來人,曖/昧地拍了拍林得鹿的肩膀,說在前面等他。
他讓他們別誤會,看了眼在後面的顏琅琅,問:“怎麼了?”
“你……”十六七歲的年齡談現實問題總覺得拉格調沒面子,顏琅琅視線往下,“都在工地做什麼?”
他卡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沒什麼力氣,所以現在幫忙做點副工,搬磚攪水泥。工頭現在也不敢讓我做其他的,怕等到開學我要回去,所以現在都讓我做一些瑣碎的活。”
顏琅琅:“哦。”
他看了眼天色,又說道:“你早點回去,時間不早了。這裡附近一帶不安全,最近聽到不少起傳聞。”
前面有人再催,林得鹿轉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少年識得人間苦滋味,當初清高的棱角也被一點點磨平,但骨子裡最初的倔強還在。他感念顏琅琅的善意,但顏琅琅知道,他也僅僅停留在感念而已。
那個瓶身藏字的可樂,最後還是被他落在水泥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