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宸不在延慶殿裡。
好容易天晴了,連他這樣不喜見太陽的人都沒忍住,吩咐高悅去將湖畔一處視野開闊的水榭收拾出來,自己帶着一羣宮女內官浩浩蕩蕩地搬過去,一面看着新雨初晴後天光水色一線之隔的景色,一面人搬來一張琴,讓教坊女子來彈上兩首古曲。
他畢竟是崔晏的學生,雖然平日對琴棋書畫這些東西興趣不足,但真到用時,卻還知道個好歹。這一日他又興致極高,索性伴着琴聲,自己手舞足蹈,載歌載舞了起來。
晗辛被高賢引來覲見時,正見平宸玩鬧得正凶。她心頭一片寒涼,冷眼看着少年人的熱鬧,卻彷彿自己是一個垂老之人,全無半分參與進去的慾望。
還是平宸先發現了她,笑道:“秦王妃來了。她可是朕的姐姐,長公主,來來來,長公主是南方人,定然會唱幾首曲子。”
晗辛將全部情緒壓了下去,微微笑着迎上去,笑道:“既然陛下有命,少不得是要唱一回給陛下取笑的。只是今日這樣風雅,怎麼可以沒有平中書呢?秦王總說平中書雅擅音律,今日怎麼能少了他?”
這話倒提醒了平宸。他連忙對高悅笑道:“去,去請阿若來,就說這樣的好天氣,朕讓他切將天大的事都放一放,來陪朕喝杯酒,吹支曲。”
高悅領命去了。平宸這才上下打量着晗辛,笑道:“阿姊好歹是新婚,怎麼面色這麼差?”
他叫阿姊,連同晗辛在內,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還是高賢反應敏捷,拽拽晗辛的衣袖衝她使了個眼色。晗辛這才意識到這聲阿姊是在叫她,登時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從心底泛上來。
此時陽光漸漸破雲而出,落在尚帶着潮意的大地上,雨後的沁涼之意漸漸被一股悶熱所取代。晗辛身着親王妃的大禮服,裡裡外外套了十幾件,來時尚覺手腳冰涼,到此時纔算好了些,笑容便也真切了許多。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掩飾道:“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所以今日臉色看上去有所虧欠。”
平宸負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吩咐:“都出去!”
他這些日來將延慶殿裡的宮人內官調教得無比乖順,一聽這話,所有人都不肯耽誤,以高賢爲首,立即撤到水榭外面十丈之外遠遠等着。
一時水榭裡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平宸走到晗辛身邊,緩緩繞着圈仔細將她一身上下的點滴都打量清楚,忽而低聲道:“我以爲你不會再回來了呢。”
晗辛低頭不吭聲。這少年的目光中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東西,竟然讓她一時鼓不起勇氣去面對,她敏銳地發現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用朕,而是自稱我。
平宸又笑道:“你來都來了,卻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做什麼?你放心,你不說,我就不問。”他像是十分滿意晗辛沉默的反應,向後退了兩步,“朕以後都叫你阿姊好不好?”
這回輪到晗辛真正驚訝了。她擡起頭朝平宸望去,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麼樣的主意。
平宸卻以孩子氣的一笑迴應她驚奇的探詢,“你都是長公主了,朕叫你一聲阿姊也不委屈。”他長嘆了一聲,“先帝一共七位公主……安陽王之亂,先帝的大部分子嗣血脈都死於非命,只有朕……”他微微苦笑,“只有我被晉王救了出去。怕是你們都覺得朕是個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人吧,不管怎麼說沒有晉王,朕連今日都活不過去。但你們可知道,如果晉王回來,朕一樣活不下去?”
晗辛打定了主意不接他的話,平宸自己說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於是壞心眼地要撩撥一下她,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問:“這個你還想不想要回去?”
他手心攤着的正是那個白玉兔子。
晗辛眼皮微微一顫,愈發不肯說話。這是她出嫁前被平宸拿走的。平宸的原話是:“朕什麼都不勉強你。你自己想清楚,若真願意跟着秦王,就把這兔子拿回去。否則,不妨放在朕這裡,朕替你保管。”
平宸沒有忽略晗辛這片刻的沉默。但他終究不敢太過冒險,沒等晗辛真的有所迴應,就又將那玉兔子攥在手心收回去,笑道:“這麼說你是沒什麼要對朕說的了?”
“妾進宮前,秦王囑咐妾說,陛下但有垂問,讓妾知無不言,不得有所隱瞞。”
平宸一怔,年輕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羞惱,半晌涼涼地笑了笑:“這麼說他是連你都防着了,才能如此有恃無恐。”
“秦王一介殘疾,又大病初癒,只怕一時半會也沒有人會拿要緊的事情來煩他。”
“那你爲什麼睡不好?”少年的問題突兀又直接,眼睛像刀子一樣直直看入晗辛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帶着些得意笑了起來:“我還當你真那麼死心塌地跟着他呢。也不過如此。”言罷便不再理睬晗辛,徑自回到水榭欄杆邊上,從盤中捻起一枚櫻桃放入口中慢慢品味,眼望着外面水色天光,面色卻比雲影還要陰晴不定。
一時平若來了,平宸叫進衆人,又重開舞樂,逼着平若吹了一支簫曲。晗辛也打醒精神,唱了首幼年家鄉人人傳唱的採菱歌,惹得衆人紛紛喝彩。
平若牽掛着政務,勉強陪着玩了一個時辰,便告罪要回中書府去。晗辛便也趁勢告辭,只說隨平若一起走,就不需要內官引路了。平若本有些意外,正要拒絕,不料平宸大手一揮:“也好,阿若比這些人要可靠得多。你跟他走我也放心,阿姊。”後面這聲阿姊叫得意味深長,令所有人都確認了晗辛在宮中的地位。
平若只得遵命。
走了一會兒,見晗辛跟在身後不遠處,一言不發心事重重,心中奇怪,便沒話找話地打破尷尬:“七叔身體可好?這幾日一直說想去探望,又怕他新婚事煩,不敢打擾。”
晗辛突然停住腳步,擡頭望向平若:“世子方不方便說句話?”
她之前一直隨衆人叫他平中書,此時突然改口世子,平若心頭無端一震,點了點頭:“好,這邊來。”
他曾長居大內,宮中各處無不熟悉,帶着晗辛東一拐西一繞,便走到了一處被假山的頂上。這裡視野開闊,周圍情形一覽無餘,卻處在人跡罕至的宮苑背陰處。平若說:“這裡絕不會有人偷聽,王妃想要說什麼,儘可放心說。”
晗辛一時卻沒有說話,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要從他的眉目間看出些端倪來。平若平白就被她瞧得後背一陣汗毛乍起,不由自主向旁邊側身讓了讓,笑道:“王妃是要從我臉上看出瓊花開嗎?”
晗辛不理睬他的調笑,突然問:“兩個月前晉王與葉娘子從穹山一處深谷中剛一出來,就遭遇刺殺,此事與世子有關嗎?”
平若一時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起這樣的話,又如此直接地質問,呆了一呆,突然反應過來:“你是如何知道我父王行蹤的?”問完立即自覺愚鈍:“是了,定然是那個女人告訴你的!”他向後一步,冷笑道:“沒想到王妃身在龍城心在漠北啊。”
晗辛不理睬他的譏諷,追上一步,毫不放鬆地逼問:“是不是世子派人去刺殺晉王與葉娘子的?”
平若面露厭煩之色,冷冷道:“我就算是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對父王下手。”
晗辛仍不放鬆:“那爲什麼世子竟不問一句晉王安否?”
“父王若是有個好歹,龍城早就鬧翻天了。王妃不一直與他們有聯繫嗎?若真是刺殺成功,王妃就不會這樣問我了。”
他回答得越無可挑剔,晗辛的心就越是重重沉下去。她仍舊不肯死心,又問:“可是那個地方據說只有世子知道所在,如果不是你,會是誰呢?”
平若一怔,“父王竟帶她去了日月谷!”
晗辛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地方叫做日月谷。但此時她完全顧不上追究名字,只是問:“世子知道那個地方,除了世子,可還會有人知道那地方的所在?”
平若並不笨,不需細想也能明白晗辛找自己盤問的意思:“你是覺得既然只有我才知道,他們遇襲定然是我派人去的?”
晗辛沉默了一下,才說:“世子說不會派人去刺殺晉王,我信。但有沒有可能是你無意中泄露了具體地點,所以旁人得以找到他們呢?”
“這還用我泄露嗎?”平若像是聽見了好笑的話,嗤笑了一聲:“那地方就在穹山之中,穹山也不過六七百里長。你們外人進去自然昏頭脹腦摸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如果是漠北草原出來的人,只要肯用心去找,最多不過個把月,總是能找到的。”他笑了笑,遙想幼時隨父親進山的情形,神色緩和了許多:“那個地方是我阿公當年迎娶祖母時,按照漠南丁零的習俗爲她選址修建的。按照漠南丁零人的規矩,只有至親之人才能進去。那裡的確去過的人少,但知道的人卻不少……”他回頭看了眼晗辛,詫異地問:“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晗辛的心沉下去就再也沒有能順利地呼吸,聽他這樣說,只覺胸口又悶又痛,燒灼得幾乎要令她的心臟破胸而出。她勉強笑了笑,卻覺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緩緩搖了搖頭,轉身扶着山石坐下來,低頭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可知道晉王並非你的親生父親?”
平若面色刷得一下變得慘白,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問:“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隨即也就醒悟:“是那個女人告訴你的?”
“你阿孃說漏嘴的時候,我也聽見了。”晗辛有些詫異:“原來你是知道的。”
平若卻不肯輕易放過她,攥着她手腕漸漸用力,眼見她痛得緊蹙起眉頭,冷汗順着額角滾滾而下,這才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晗辛艱難地笑了一下:“我如今的身份,你想要殺我滅口已經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要提醒你一下。”
引他到這裡來,又如此直接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就是爲了讓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會被人看見失態的樣子。平若仔細打量她,半晌終於決定相信她的話,這才甩開她的手腕問:“你到底想做什麼,直接說清楚。”言罷又覺不妥,追上一句:“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滅口。”
晗辛冷笑了一下,問:“既然我知道了,旁人也有可能知道。世子想過沒有,如果晉王知道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這個問題平若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尤其是之前曾與平衍討論過,晉王如果回到龍城,很有稱帝的可能。屆時他將如何應對?
見他不吭聲,面色卻一時陰一時晴,晗辛點了點頭:“想來世子是想過了。不知世子有什麼打算?”
平若側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驚疑之外尚有一絲期望,“你到底想說什麼?”
晗辛於是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龍城已經在分崩離析,又是晉王根本之地,你們既然守不住,何不換一處能夠長相抗衡的地方?”
平若只覺後背冷汗涔涔而下,一顆心怦怦直跳,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朵裡呼嘯,他在胸中盤桓良久的謀算被驀地揭穿,竟有一種憋悶已久之後終於得見天日的暢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