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領軍時,所有人爲他的馬首是瞻,晗辛遇險,大家自然齊心協力要想辦法救援。可我不一樣,秦王早就處心積慮想要殺我,你綁我去城頭豈不是正遂了他的心願?那麼多人,隨便哪一個爲他射我一箭,你就前功盡棄了。”
平宸呆了呆,愕然問道:“那怎麼辦?如何才能退兵?”
這話問得太孩子氣,實在不像一個帝王應該所爲,以至於葉初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她很快就用微笑掩飾了這份驚訝失望,背轉身朝晗辛走去:“晗辛,你受苦了。”
晗辛眼眶驀地一紅,深深垂下頭去。
葉初雪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入懷中輕輕擁住,嘆息道:“讓你重見那人,確實冒險。可也看清了一些事情,對不對?”
從被帶上城頭那一刻起就冰封住晗辛眼眸深處的淡漠只是因爲這句話就鬆動了。她的眼眶漸漸*了淚水。她的下巴搭在葉初雪的肩頭,淚水一滴一滴地滾落,心頭的堅冰卻也就此融化。
平宸起初只是冷眼看着,見到晗辛的淚水不由自主地皺眉,不悅地哼了一聲:“你有什麼可哭的,朕何嘗委屈了你?”
葉初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風寒冷徹骨,令平宸悚然一驚,登時一陣寒意爬上了脊背。
他突然明白了晗辛的淚水代表着什麼。
秦王肯爲她撤軍,寧願放棄已經到手的勝利,這纔是最重要的。晗辛的淚水並非因爲委屈,而是因爲欣喜。她自從被平衍趕出龍城後就冰凍起來的心,卻因爲葉初雪這一句話而復甦。
葉初雪猶自說道:“你們之間隔着的,其實只有我而已。而我,不需要你保護。”葉初雪推開晗辛,看着她的眼睛,溫和而堅定地說:“我能保護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晗辛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驚訝地瞪大了眼:“你要……你要……”
她沒問出口的問題卻令葉初雪幾乎無力承受,只能垂頭自失地笑了笑:“天地終不能合,高陵深谷各有各的路,我不能再讓旁人爲了我這走投無路而傷心落淚,彼此仳離。晗辛,人生難得,能有個可以攜手幾十年的人亦難可得,若我無力走下去這條路,你要爲我走。”
平宸聽得一片茫然,不知她們這雲山霧罩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晗辛當然是明白的。一時之間只覺無數的隱忍委屈都值了。她終究守住了對自己的承諾,不曾因爲任何事背叛主人。時至今日,葉初雪的這番話幾乎是爲她解除了所有的束縛。然而那話中另有一層無奈悽苦,卻是旁的任何人都無法爲她撫平的。
晗辛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恭敬地在她腳邊跪下,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平宸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卻看得明白這三拜的意思。他突然恐慌起來,尖着聲音問:“你們什麼意思?爲什麼要這樣叩拜?晗辛,你說話!”
晗辛站起身來,轉向平宸,深深施禮:“陛下,我本是南朝鄱陽湖畔漁人家的女兒,家人死於戰亂,是我的主人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當日我曾向主人盟誓,此身此命,皆爲她所有。主人不要我的命,甚至將身契還給我,但晗辛卻知道要爲主人而活。”
葉初雪握住她的肩,不讓她說下去,自己擡頭看向平宸:“我讓晗辛離開這裡。她本就不屬於你我,秦王肯爲她退兵,就足以彌合他們之間一切分歧。陛下,讓她走。”
平宸呆了一呆,總算是回過味來,一下子跳起來:“你們做夢!”他憤怒地直衝到兩人面前,擡起手,卻終究不敢指向葉初雪,只能轉而指着晗辛的鼻子罵道:“你說了那麼一大堆,竟然就是這麼個意思,你要離開朕?晗辛,當初七郎不要你,是朕收留了你。朕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朕甚至讓你嫁給他,可你呢,你自己離開了他,還躲着不肯來見朕,你明明懷着朕的兒子,卻要跟崔璨去私奔,這些朕都容了你。你身份低微,朕不在乎,朕封你爲昭儀。你跟別的男人牽扯不清,朕也不介意,只要你以後踏踏實實跟着朕就好。甚至你不肯承朕的恩幸,給朕塞各種各樣別的女人,誘哄朕服丹,傷朕的心偷朕的虎符,朕都不跟你計較了。你卻還想要離開朕,晗辛,你還有良心嗎?”
葉初雪知道自己不該多事插手晗辛的私事,但他說的這一樁樁一件件又都與自己有關,這樣的關頭她無法讓晗辛獨自去應對,於是搶在晗辛開口之前,說道:“你做了這些,說了這些,又有哪一樣是晗辛想要的?她如今惟有一件事可以去做,你何不就放手呢?”
“我不放手!”平宸正在氣頭上,聲嘶力竭:“她是朕兒子的生母。朕怎麼能放她去找別的男人?朕的兒子日後怎麼能有異父的兄弟?”
晗辛這回沒有再給葉初雪開口的機會,幽幽地說:“不是你的。”
平宸猶自憤怒,憤恨地瞪着晗辛看了半天,才突然意識到她話中的意思:“你說什麼?”
晗辛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頭一次清晰冷靜地說出來:“文殊,不是你的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瞪着她,像是一時沒有聽清楚,“晗辛,你老老實實看着朕,不許撒謊,你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從我在延慶殿承幸陛下到嫁給七郎,中間隔了一個月的時間。”晗辛清晰鎮定地說:“那孩子,是七郎的。”
平宸胸膛起伏,深深地喘了幾口氣:“騙人!”他冷笑,面色漲得通紅,“晗辛,你那點兒心思朕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怨恨朕拆散你跟崔璨,所以變着法子要跟朕鬧不痛快。你給我聽好了,你從今老老實實地跟着朕,朕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你若再有別的心思,朕就殺了崔璨!”
晗辛一驚,連忙說:“跟崔相沒有任何關係。這孩子是秦王的,當日沒有對陛下說清楚,是我的錯。但這樣的錯不該再繼續……”
平宸怒急,突然揚手就給了晗辛一巴掌,將她一下打得倒在了地上。
葉初雪連忙過去扶起晗辛,見她頰邊濺得點點鮮血,吃了一驚,捧着她的臉問:“哪裡受傷了?我看看。”一邊說着,嚴厲地擡頭瞪向平宸。
“賤人!你安敢欺君至此!”平宸雙目通紅,咬着牙獰笑:“你以爲你說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就會放你們離開?做夢!”平宸一把抽出劍來,“這劍殺過的人你都認識。朕就先殺了你,再殺了那個孽種!”
葉初雪一下子站起來逼到他的面前,目中幾欲噴出火來,咬牙切齒:“你敢!”
平宸無論如何料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兇狠,不由一怔,後退了一步。
葉初雪瞪着他的目光突然抖動了一下。她眯起眼,打量着平宸。
一條濃黑色的血跡從他的鼻子流了出來。
平宸猶自不覺,被她盯得心裡發毛,越發色厲內荏地發怒:“你要造反嗎?敢對朕這樣說話?朕這就把你綁起來吊到城牆上去,讓秦王一箭射死你!”
這樣的威脅倒是逗得葉初雪盛怒之中笑了出來,一步步將平宸向後逼去:“你敢嗎?”
平宸二話不說,舉起劍就向葉初雪砍了過來。
晗辛尖叫一聲,衝過來擋在葉初雪身前,將背亮給了平宸的劍。葉初雪喊:“晗辛你讓開!”
晗辛死死抱住她:“不行,夫人你肚子裡還有孩子!”
平宸的劍落在了晗辛的後背上,卻沒有更進一步。眼看着劍鋒劃破她的衣裳,卻始終不肯下狠手。血一滴滴地落在劍身上,漸漸有如雨勢,竟是愈演愈烈。
葉初雪的目光落在那些血上,又從血向上,來到平宸的臉。血從他的鼻子,耳朵,眼睛裡往外流。即便葉初雪這樣慣經生死的人,也看得毛骨悚然。
晗辛爲了保護葉初雪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劍。她用力抱着葉初雪,緊緊閉着眼,等待最後那一擊落下。那一瞬間,逢春死在平宸劍下的情形反覆出現,晗辛突然意識到從看到那一幕的時刻起,她就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劍落在自己的身上。
然而期待中的劇痛始終沒有到來。
平宸終於察覺到了,他伸手抹了一把鼻子,看着掌心一灘血,似是難以置信,茫然擡頭,正對上葉初雪震驚的眼睛。葉初雪又朝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平宸會意,摸過去果然又是一手的血。
這少年終究恐懼了。握着劍的手秫秫發抖,竟似是不勝力,手中的劍嗆然落地。
晗辛聽到聲音回過頭去,正看見平宸的身體如玉山傾頹,向後倒了下去。
“陛下!”晗辛心神俱裂,轉身撲了過去。
那少年皇帝倒在地上,七竅流血,只有鼻翼煽動,讓他如金紙般難看的臉上還殘存着一絲生氣。
晗辛過去將平宸的身體撐起來抱在懷中:“陛下,陛下,你等等,等我去叫御醫,別說話,別亂動……不會有事的……”
平宸的目光平靜了下來,不復之前的狂亂狠毒:“我騙你的。”
晗辛一愣:“什麼?”
“我不會殺文殊,更不會殺你。”他忘記了用朕來自稱,卻還想找出個微笑來放鬆晗辛的心情:“我騙你的。晗辛……”
“在,臣妾在。”晗辛的淚水滾落,跌在他的臉上,與他面孔上四處縱橫的血跡混在了一處。“陛下,你要說什麼?”
他想說的話很多,卻已經力不從心,只能挑最重要的詞句:“崔相……好……七郎……不好。”
他想說抱歉,又還是不甘心地想埋怨晗辛的欺瞞,想對晗辛說自己原諒她了,想說她值得暢快無憂地過一生。可是最終,他能說出來的只有一句:“扯平了。”
少年皇帝的身體漸漸僵冷。晗辛幾乎不可置信,就在片刻之前還凶神惡煞拿着劍要殺人的皇帝,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完全沒有了氣息。
晗辛甚至還沒有從對他的憤怒和恐懼中回過神來,就不得不面對他的死帶來的悲傷。
她驚覺自己竟然是那樣的悲傷。這少年任性張狂嗜殺薄倖,是個集千古昏君於大成的壞皇帝。可他從來都對得起她,從來都是自己在騙他傷他恨他怨他背叛他,他卻到死都還惦記着她的福祉。
晗辛伏在平宸的身上放聲大哭,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被愧疚和驚悔逼瘋。
葉初雪撫上她的肩頭:“晗辛,就快有人來了。”
晗辛知道自己的情緒太過激烈,會讓葉初雪誤會,卻不肯有所收斂。在被葉初雪拉起來的時候,低聲道:“這世上,只有兩個人能改變我的人生,一個是夫人,一個就是陛下。”晗辛回過頭看着葉初雪,沉痛地說:“只有你們倆能將我帶到連想都不敢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