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帶着怒氣回到自己的書房,焉賚已經在門外等他。平宗問:“如何?”
“派去監視的人回來說,葉娘子離開不久,龍霄便遣人去了鴻臚寺南朝使團下榻之處。”
這完全在平宗的意料之中,他冷笑了一聲,問:“樂川王來了嗎?”
“已經在裡面等着了。”
平宗點點頭,三步並作兩步跨上臺階,阿陁早就開了門迎接。平宗走到門口,轉身吩咐焉賚:“你找人去控制住龍霄,他若要閉門不出就不要驚擾,若是要有所行動,不要讓他離開咱們府裡。”
“好。”焉賚答應下來,正要離開,又被平宗叫住。
“焉賚,你的傷怎麼樣了?”
“沒事兒,”焉賚搖頭:“都是皮外傷,不礙事兒的。”
“你好好保重。”平宗意味深長地說,“說不定過兩日就得用用你,你趕緊好起來。”
焉賚聽出他語中關切的意思,點了點頭:“將軍放心。”
平宗目送他走遠了,才問阿陁:“樂川王來了麼?”
“正在裡面等您呢。”阿陁一邊接過平宗從身上脫下的裘氅,一邊遞上一杯熱奶茶,說:“樂川王讓給您準備的。”
平宗接過來,卻一時並沒有送到嘴邊,只是盯着杯中微微晃動的奶茶出神。阿陁不明所以,問:“殿下,這茶有問題?”
平宗猛然擡頭:“阿陁,你去把焉賚將軍追回來,快!”
阿陁也不多問:“好!”放下手中的裘氅,跳出門檻飛快地追了出去。
裡面平衍早就聽見了外面的動靜,拄着柺杖跳出來,倒是嚇了平宗一跳。
平宗連忙過來扶住他問:“你怎麼出來了,這柺杖怎麼回事兒?”
平衍笑着捶了捶自己的右腿:“還有一條腿在,老讓人擡來擡去的,倒像是去太廟裡祭祀用的太牢 。以前在家呆着,行動不多,坐步輦讓人擡着也就罷了。如今日日來去,擡來擡去多不方便。前日讓他們找來這柺杖,用着倒也方便。”
平宗扶着他在一旁牀上坐下,接過柺杖在手中掂了掂,見不是太重,把手處也都打磨得光滑適手,滿意地點點頭,又捏了捏平衍臂膀上的肌肉,笑道:“還好,筋骨還夠強。這樣多動動也好。”他頓了頓,由衷地說:“阿沃,能看見你重新振作起來,我真高興。”
平衍自受傷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閉門不出,意志消沉。若非延慶殿之變後一連串的風雲變幻,他被平宗一手推上了攝政王的位置,只怕如今仍然每日在家吟詩飲酒,對月感懷,一蹶不振。這中間的曲折起伏,很多不爲外人道,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心中有數。因此平宗這句話雖然平平常常,在平衍聽來,卻意味深長。他覺得無需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說話間阿陁帶着焉賚回來。平宗便放開平衍,吩咐焉賚:“還有件事兒你先去辦一下。”他突然難堪了起來,聲音聽上去就不大有底氣:“葉娘子在湖心的冰上,你找人把她帶上岸,送回來吧。”
焉賚愣了一下。好在他已經看慣那兩人花樣百出的彼此捉弄,只是略怔了怔,一句話沒有多說,點了點頭離去。
平宗再轉回身,見平衍看着自己曖昧地微笑,臉上一熱,連忙咳嗽一聲掩飾過去,說:“走,還是進去說。”
書房裡屋籠着熏籠。平衍素來喜歡學漢人擺弄香,他在裡面等平宗的時候便將自己新配的香加入熏籠中,推門便是一股龍腦清涼的香氣撲面而來,平宗精神一震。他等着平衍進來,關上門,再回頭,平衍仍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平宗沒好氣:“你別幸災樂禍,這種事輪到你,你也照樣笑不出來。”
平衍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理,只得問道:“你們又鬧什麼彆扭了?”
“鬧彆扭?”平宗苦笑:“只是我們兩人的事兒就好了。阿沃,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只怕有人等不得咱們的登基大典了。”他一邊說着,擔心平衍剛纔在外面受涼,從熏籠中夾出幾塊碳放進一個銅手爐中,遞給平衍。
平衍也不拒絕,他從小就被平宗關照慣了,習以爲常地接過來,問道:“怎麼,你收到消息了?”不等平宗回答,略想想也就明白了:“難道是葉初雪?”
“她警告了我。”
“警告?”平衍不明所以,“警告什麼?”
平宗還沒說話,阿陁進來彙報,說是派去監視南朝使團的人有消息彙報。平宗將那人叫進來仔細詢問。那人也是焉賚手下數得着的幹練之人,名叫卓南,這些天一直守在鴻臚寺南朝使團住處的外面。賀布鐵衛都與平宗十分熟悉,卓南進來也顧不上見禮,直接就說:“有動靜了!南朝使團自進了龍城,這一兩日十分安靜,並無太大動作。但今日龍霄派人來,也不知在裡面說了些什麼,便有人匆匆離開。屬下見行動蹊蹺,就親自跟蹤了一段。”
平衍連忙問:“去哪兒了?”
卓南迴答:“禮部侍郎王範王大人家裡。”
平宗和平衍都是一愣,望向彼此。平衍皺眉:“這個王範的禮部侍郎是新提拔上來的,他的前任崔璨是崔晏的侄子,這次受到牽連也一併下獄,若非上回你故意引人去攪亂刑場,只怕這會兒已經做了刀下之鬼。”
平宗蹙眉沉思:“崔氏倒臺,倒是有一批漢臣新貴得以上位。只是這個王範跟南朝那些人是什麼關係,爲什麼要去找他?”他的話說到後面,直接看着卓南,神色十分嚴厲。
卓南卻一臉茫然:“屬下確實不知。那人到了王家門口,只是亮出一樣東西便被迎進了進去,並沒有說過一句話。”
平衍追問:“什麼東西?”
卓南依舊說不上來,搖着頭滿臉慚愧:“看不清楚,不大,一隻手便能握住。”
平宗和平衍見再問不出什麼,都十分無奈,便讓他先下去。
不料卓南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補上了一句:“哦,對了,那人是個男裝的女子。”
平衍臉色突變,本來抱在手中的銅手爐突然跌到了地上,裡面正燒着的碳灑了滿地,火星登時亂飛了出來。書房中鋪着上好的波斯毛毯,火炭滾過的地方立即變得焦黑。平宗與卓南連忙將火星撲滅,這才叫阿陁進來收拾殘局。
平衍回過神來,掩飾道:“是我不好,一時沒有拿穩。”
見卓南還在一旁等候,平宗揮揮手讓他離去,又說:“阿陁,你出去。”
正將碳一塊一塊撿回手爐的阿陁一怔,見平宗面色沉重,不敢多問,連忙將手爐放到一旁,仔細檢查了地毯上火星已經全部被撲滅,這才悄無聲息地出去,從外面爲兩人把門關上。
“你怎麼回事兒?”平宗不等平衍再說什麼,劈頭就問。
平衍也知道自己無從否認,尷尬地笑了笑,低聲說:“是我不好,你的地毯我賠你。”
平宗自然不會被他糊弄過去,問:“是那個晗辛?”
“我猜大概是的。”平衍嘆了口氣,“沒想到她還在龍城。”
平城冷笑起來:“你真以爲說幾句狠話就能將她嚇住?”他說這話時,腦中想到的卻是葉初雪:“她們這些人,什麼時候回乖乖照你吩咐不去惹事兒啊?”
“如果是晗辛,那此事定然與葉初雪有關係。”饒是平衍滿心煩亂,一擡頭看見平宗惱怒的模樣,還是沒能壓住幸災樂禍的心情:“你那位葉娘子纔是真正的災星,走到哪兒哪兒就會出亂子。”
“我倒是真想就把她關進籠子裡算了。”平宗悻悻地發了一句牢騷,突然又收住口。這樣的話,即使面對平衍說出來,也透着無力和虛弱。平宗深悔自己失言,默默走了兩步,突然站定說:“不如將計就計?”
平衍倒是聽糊塗了:“去就什麼計?”
平宗站定下來,望着他,深深笑了笑。
葉初雪走後,龍霄在屋裡沉吟了片刻,叫來青奴囑咐一番,讓他帶上綠檀手架去鴻臚寺的住處找晗辛。龍霄雖然寄住在晉王府,但平宗依照禮節,並不限制龍霄隨員的行動。青奴隨使團抵達龍城後,便被調到了龍霄身邊聽候吩咐。
平宗對他的監視,龍霄心中瞭如明鏡。他心中也有疑慮,看平宗與葉初雪之間的情形,兩人的關係已經一目瞭然。他摸不透葉初雪心中到底怎麼想,對平宗,倒是因爲同是男人,更容易猜透。換做是他,在明知道葉初雪身世的情況下,即便自矜身份不願窺聽,也總是要將他們兩人的談話內容弄清楚。
因此打發走青奴後,龍霄想了想,索性披衣出門,穿過梅林向外走。果然不過兩步便有賀布軍服色的人攔住他的去路。問緣由對方什麼都不肯說,態度倒也恭敬,只是執意請龍霄回去樓中休息。龍霄於是明白,平宗這是要對他發難了。
只是該做的佈置都做過了,身在異國,他也沒有更多能做的,索性回去躺倒睡覺。離音永嘉太后這些女子輪番入夢,攪得夢境無比繁雜,令他深陷其中不得脫身。
忽然聽見有人敲門,龍霄醒過來,愣了一會兒,那敲門聲仍然執拗地繼續,他纔回過神,連忙去開門。外面站着一個眼熟的賀布軍將領,向他躬身行禮,口中說:“楚勒奉晉王之命,來請尊使。”
龍霄心說該來的總算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問:“請我去做什麼?”
楚勒卻不肯明說,只道:“尊使去了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