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要給葉初雪一場草原婚禮。
不同於漠南丁零,即便仍保持着遊牧習俗的諸部,也或多或少受到些漢人習俗的影響,結婚時總要講究個男聘女嫁,彼此信使往來,幾個來回之後才能敲定婚事。
漠北卻又是一番景象。漠北丁零不受中原影響,仍舊保持着草原上最原始的婚慶習俗:搶婚。
按照漠北丁零的習俗,男方一旦看上了心儀的女子,便會將女子搶到自己帳中過夜,之後男方隨女子到女家勞作三年作爲對養大女兒的報答,之後再以若干牛羊換取女子回自己的帳中祭拜天地神靈,在族中長老的主持下結爲夫婦。
平宗說起搶婚頗爲遺憾,看着葉初雪笑道:“當初怎麼就不是我先看見你然後把你搶過來呢?如今卻讓我如何再搶你一遍?”
葉初雪不以爲然:“這有什麼難的?我們南方也有過新郎新娘出於同一門下的,到迎親時讓彩車出去轉一圈再回來就是。再說你那時沒搶到我,如今再搶一次纔算圓滿。”
此時他們正與平安珍色焉賚等人一起在帳中商議,這兩人說起這種話來肆無忌憚,旁邊三人皆尷尬地沉默不語,彼此面面相覷。
平宗哪裡顧得這麼多,目光落在葉初雪的面上,半瞬不肯稍移,笑道:“這麼說我還得搶你一遭?”
“最好如此。”葉初雪俯首去看鋪在幾人中間的那副地圖,手指從上面劃過:“搶親總得多點兒人吧。一千夠不夠?”她擡起頭來看着平宗,目光閃閃,透着狡黠:“要不然一千五吧。又不能讓你搶得那麼容易,護送我的人也得有個一千五,兩箱加起來就是三千人。”
平宗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子,被那目光撓得心頭髮癢,按耐不住地撫上她的臉:“好容易弄一次婚禮,你就不能像個正常的新婦?”
葉初雪微微一笑,避開他的手掌,轉臉去看珍色:“三千人雖然不多,卻都是晉王一手帶出來的精銳之師,護送你返回王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大漠南北,草原上還沒有誰是這樣一支隊伍的對手。”
珍色無語凝噎,只能深深拜伏:“多謝公主與晉王。今次若能保全我一雙兒女的性命,他日我們母子定然銜草結環萬死以報。”
葉初雪與平宗對視一眼,見他微微點頭首肯,於是笑道:“也不必等他日。既然要護送圖黎回王庭,就也別空跑一趟,我們會想辦法擁立逯忝繼位,這樣才能真正確保你們的安全。”
珍色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立即說:“一回到王庭我就召集圖黎的親信配合,逯忝一旦繼位,定然助力晉王奪回龍城。”
“很好。”葉初雪松了口氣,又問:“那麼鵠望呢?此人可不可留?”
珍色搖頭:“鵠望本是上代可汗均連的親信,他本意是要扶持俱耳繼位,因此聯合圖黎害死了赫圖,誰想俱耳在迎娶我那夜也突然暴斃,圖黎以俟斤之位相誘,爭得他的支持才登上汗位。他雖然對圖黎臣服,對我卻是恨之入骨……”她頓了一下,目光從衆人面上掃過,露出一絲苦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珍色和親本是嫁給前代可汗均連,均連在新婚之夜暴斃後,又接連死了兩位繼任者,其中俱耳也是死在與她的新婚之夜,天下紛傳是珍色與圖黎有私情在先,聯手殺死了俱耳,想必鵠望也是如此認爲。
葉初雪點了點頭,轉頭問平宗:“你如何看?”
平宗毫不猶豫:“那就除掉。”
“阿兄!”平安吃了一驚,轉頭朝他看來。“鵠望是柔然俟斤,相當於一國丞相,冒然殺了他只怕會引起更大的混亂。”
平宗欲言又止,看了珍色一眼。葉初雪替他說:“圖黎正當盛年突然暴斃,嫡子年少,柔然還有幾位叔父盯着……”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一下,與珍色對望一眼,不由自主都想起來當初她父皇暴斃也是這樣的情形,“外有強敵,主君少弱,這個時候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強勢權臣,否則就變成了……”她沒有說下去,眉眼彎彎朝平宗瞥去。
平宗哼了一聲,怡然向後靠在憑几上,一言不發。
平安也就明白了,“權臣坐大,就必然會後患無窮……”她也沒好意思把話說下去,畢竟還要顧及兄長的面子。
葉初雪適時接過話頭,繼續說下去:“鵠望這種跟珍色不是一條心的人,遲早都要除掉。柔然既然可以預見無論如何都會亂一場,就趁亂動手。總好過局勢穩定了,就難免會有投鼠忌器的顧慮。”
平安知道她說的有道理,而且看平宗和焉賚的神色,也都同意她所說的話,只得無奈嘆息了一聲:“我就是怕無端惹事,後患無窮。”
“後患從來也不會乾淨,”葉初雪的語氣溫和,神情卻有種以前從未見過的滄桑:“一味求安穩也是徒勞,不如讓後患朝着有利於自己這邊發展。”
平宗聽得微笑起來,忍不住側頭打量她,目中滿是激賞。天底下聰明的女人很多,葉初雪說她最擅長玩弄人心,但實際上她摔得最大的跟頭就是在人心上。她只是在努力地看破人心,卻並不擅長玩弄人心。她的目光要比世上絕大多數的人深遠,若只是陷於看破人心,就太過委屈了。
一時幾人商議定了具體的辦法紛紛離去,帳內只剩下他們兩人,葉初雪狀若不經意地問:“你剛纔使勁兒盯着我瞧是做什麼?”
“我是在想,你若生是個男人,當爲一代雄主。做女人,即便興風作浪到了你這個地步,也終究可惜了。”
葉初雪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直白毫無保留地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間心頭溫軟如同一團上好的羊絨,忍不住微笑起來,“父皇在時常說阿丫若生爲男兒,當得繼大統。沒想到你也會說這樣的話。”
“你父皇雖然在位十餘年綏靖妥協安於現狀,卻不失爲一代明主。當日他在位時,北強南弱,你們只能勉強保住落霞關。要到了七年前城陽王之亂這樣的懸殊對比才有所緩解。所以世人雖然多菲薄他不思進取,我卻覺得他是有眼光和胸襟的。他說你的這句話也能證明他的識人之明。”
葉初雪聽得又感動又驚訝,“阿爹竟然有你這樣的知音,真是……”她的話一時沒有說下去,神思惘惘,不知怎麼突然不由自主地設想若是平宗作爲女婿拜見父皇,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南北兩朝彼此爲敵已近百年,雙方史上從未有過皇室通婚的先例,她也無從知道撇除國家時局上的對立和出於政局的考慮,只是單純作爲自己的夫婿,父皇眼中的平宗是否能讓他滿意。
“你又在發什麼呆?”平宗愛煞她想事情出神時的模樣,過去從後面將她環抱住,在她耳邊輕聲問。
“我在想……”葉初雪回神,問道:“鄔娜這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平宗哈哈笑了起來:“咱們洞房的時候告訴你。”
“無賴!”葉初雪當即變色,“你之前說讓你看了白頭髮就告訴我的。”
“那時候我不知道咱們會要有婚禮啊,如今既然要正經搞一個婚禮,你連搶婚都不肯錯過,這個賜字之禮,自然要放在婚禮時行了。”
葉初雪其實也並不是特別想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了。她已經從平宗那裡聽過了最肉麻的情話,體驗過了最酣暢的情愛,已經與他心意相通,彼此默契,她實在想不出來還能從他那裡獲得什麼樣的意外驚喜,只覺得被眼前他所贈與的幸福滿滿充實,並不需要更多的甜蜜來妝點她的幸福了。她說起這個話題,只是因爲鄔娜這個純粹的丁零名字,能將她的心思從遙遠不可即的家鄉拉扯回來,回到眼前真切踏實的幸福裡。
她柔和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追究,拉着平宗繼續埋頭研究地圖:“來,咱們還是要仔細規劃一下。剛纔珍色在,我知道你沒有把想法都說出來。”
平宗微微一笑,並不詫異她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卻還是帶着好奇問:“那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
“我哪裡會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知道我的,不過咱們倆又經常想到一處去。”她說着,伸手在地圖上的河西牧場點了點,“這裡!”
平宗滿意地點頭:“沒錯!”
“我知道你始終不希望用柔然的軍隊攻打龍城,畢竟引入外族兵力對付自己人這種事情與你的驕傲相悖。”葉初雪說到這裡,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平宗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親吻了一下,說:“你繼續。”
“河西牧場牽着四鎮將近三十萬的兵力。如果擁立逯忝,要求珍色放棄河西牧場,就能把這三十萬兵力釋放出來掉頭去攻打龍城。”
“沒錯!”平宗點頭,用拳頭在地圖上輕輕捶了一下,“這三十萬人是我的精華所在。當初就是因爲佈置在西邊無力北顧,我被迫要調集從禁軍,玉門軍和忽律部拼湊兵力,才落得今日之敗。我需要的不是柔然可汗的馬匹兵器糧草,我只需要他們不趁虛而入對河西牧場下手。這就足夠了。”
葉初雪低頭沉吟:“鵠望不是正好去河西牧場了麼?就假稱去收拾鵠望,到了那裡協調四鎮兵力,一旦柔然王庭局勢落定,你就可以起兵了。”
平宗卻還有一絲憂慮:“只是你那個珍色會如此配合我們嗎?她能夠臨危不亂秘不發喪向我們求助,又怎麼會那麼容易聽我們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