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輦本是皇帝專用,即便葉初雪是皇后,也只能隨駕時乘坐。然而今日葉初雪有意要在後宮樹威,便仍舊坐在御輦中前往承露殿。
本朝歷代以來,承露殿都是皇后居所,葉初雪雖然長居碧臺宮,但承露殿仍歸她所有,常年有人打掃維持。今日皇后驟臨,承露殿上下倒也不算毫無準備。
葉初雪本人倒是有些感慨。她已經有七八年不曾回來了,眼見承露殿中陳設一如既往,竟像是這七八年的時光從來沒有存在過。
一時樂安也隨着小初小雪過來。葉初雪就指着殿中各處跟樂安說:“當年你哥哥在這裡的時候還不會走路,滿地爬,爬得這殿中桐木地板亮油油的一點灰塵都沒有。”
樂安撇撇嘴,不以爲然:“哥哥好笨喲,不會做走路。”
葉初雪又好笑又好氣,“你以爲你很了不起麼,不也是先爬後走?”
“纔不是!”樂安不服氣:“我先會跑,才學會走的。”
這倒是實話。樂安週歲那日,一家人忙着準備出門去落霞關,一時沒看住居然讓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好幾步出去,驚得葉初雪和平宗都飛身去迎,她卻沒等到父母就自己跌倒了。
葉初雪回想往事也會忍不住微笑:“那個時候你阿爹就說這個囡囡不得了,膽子大,還不愛哭,摔倒了趴在地上咯咯地笑。”
杜衡恩進來低聲稟報:“人已經帶來了。”
葉初雪面上的笑容散去,叫過小初來:“你帶囡囡去院子裡玩。怕是那幾棵秋李子已經熟了。”
碧臺宮沒有果樹,樂安一聽說能去摘李子,樂得拉都拉不住,飛快地往外跑。小雪便陪着葉初雪更衣後前往前殿。
殿中跪着長秋。
她心中充滿了興奮。皇后從不離開碧臺宮,如今卻又回到承露殿來,當然只能是因爲自己這件事。可見那事對皇后來說也非同小可,令她無法再安坐,必須要有所行動了。
長秋跪在那裡等候皇后的時候,心中忍不住想象,皇帝和皇后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昨夜皇帝不回延慶殿是有說不出的苦衷,也許是皇后太過強悍皇帝無奈妥協,但他心中一定還是對自己有所垂憐的,否則皇后爲什麼要親自見她?
正在胡思亂想,一串腳步聲簌簌地想起。長秋擡起頭,見有七八個侍女和內侍先進來,將皇后作爲的錦墊又拍着整理了一下,有人送上杯盞瓜果放在皇后座前的矮几上,有人在大殿四角的薰爐中放入香料,一時間白煙嫋嫋從薰爐中冒了出來。
龍腦的香味瀰漫開來。
長秋突然心情一黯。
她在皇帝身邊服侍了這許久,早聞得他身上帶着龍腦香味。她以爲那是皇帝的愛好,到如今才知道,原來只是皇后喜歡,沾染了他。
長秋心情灰敗,一瞬間明白了這個女人對皇帝的影響遠比自己所想象的強大太多。
木屐聲響起,小雪引着皇后走進大殿,走到座位上坐下。
長秋本就打定了主意,在皇后面前決不能露出半分軟弱來。所以一聽見腳步聲響起,她便飛快地擡起頭來。然而當那個女人的白髮出現的時候,她還是吃了一驚。那女人靜靜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種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華,令長秋心頭一顫,再也無法堅持,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去。
一時沒有人說話。
長秋支起耳朵細聽,能聽見皇后脫掉腳上的木屐在錦墊上坐下,聽得見她拿起杯子聞了聞又放下。然後就是一段漫長的沉默。長秋覺得皇后一定是在細細打量自己,心中委決不下,是不是該擡起頭來讓她看清楚。
她其實心中也對皇后的容貌充滿了好奇。
雖然後宮女人成羣,皇后又是所有人迴避不了的一個話題,卻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容貌。有人說她美若天仙,也有人說她身上有妖氣,剛纔那驚鴻一瞥,只看見了刺目的白髮,卻來不及看清楚她的模樣。
她定然不會是醜的,可是美嗎?比自己又如何?長秋的心思轉到這裡,突然想,至少自己比她年輕。
可是爲什麼皇后一直不開口呢?她到底在等什麼?
葉初雪有意拖延時間,知道沉默拖延愈久,所營造的壓力也就越大。她垂目看着下面跪着的女孩,一時難以剋制面上露出冷冽的笑意來。她看着面前的胡餅奶茶,突覺心煩意亂,吩咐小雪道:“去倒些酒來,要葡萄酒。”
葉初雪這些年已經鮮少嗜酒,當年好酒的名聲並沒有留下來,就連小雪跟在她身邊多年,這樣的要求也很少聽聞。她不敢多話,只是一時間承露殿裡卻找不到葡萄酒,小雪找到杜衡恩問,兩人無法只得遣人飛快地回碧臺宮去取。縱是一羣人竭盡全力,取回葡萄酒時,長秋又生生多跪了半個時辰。
葉初雪竟像極有耐心,一任氣氛這樣不尷不尬地僵持着,直到琉璃盞遞到了她的手中,將一口酒踏踏實實喝進口中,她才悠悠地嘆了口氣,忽而覺得可笑一般喃喃自語:“倒是多情。”
長秋心頭一顫,知道總算是要開始了。
葉初雪將酒一飲而盡,這才吩咐道:“小雪,給長秋看座,畢竟是伺候過陛下的人,哪兒能如此怠慢。”
她言語中自有一種輕怠的傲慢,那樣的居高臨下,那樣的降尊紆貴,長秋敏銳地感受到了她的敵意,好在早有準備,倒也不算很慌亂。她跪得久了,雙腿早就沒了知覺,用手撐了一下,竟然沒能站起來。
葉初雪看在眼中,吩咐道:“去扶一把。”
小雪不敢假手旁人,親自去攙扶。她走到近前,看清了長秋的模樣,倒是微微一愕,隨即無奈暗自嘆息,扶着長秋的手竟然柔緩了許多。
葉初雪愜意地呷着酒,問道:“你是杜陵人?”
長秋一驚,也顧不得腿上的麻痛,擡起頭來朝皇后看去,聲音中充滿了狐疑:“娘娘明鑑。”
葉初雪於是笑着對左右說:“這聲音聽着倒是好聽。”
長秋心神不寧,實在摸不到對方的路數,只得沉默不語。
葉初雪又問:“你多大了?”
“十六。”
“十六?”她重複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再次重複:“十六啊。”
連她的家鄉都已經查明白了,又如何會不知道她的年庚,無非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而已。長秋卻福至心靈地明白了,在姜皇后的眼中,自己唯一的優勢,恐怕就是年紀了。
然而葉初雪卻沒有給她機會想太多,突然又問:“知道爲什麼讓你到這裡來嗎?”不等回答,已經自顧自地解釋了:“因爲這承露殿是皇后的居處。你在碧臺宮外求見,並非我不見你,而是你沒有資格。碧臺宮是我的家,是陛下的家。你大概不知道當初陛下曾經下過一道旨意,後宮中任何人,尤其是各宮嬪妃,任何情形下,都不得靠近碧臺宮。長秋……”長秋擡起頭來,朝皇后望去,見她微微向前傾身,注視着自己:“你覺得讓你跪了這許久十分委屈?其實這已經是對你的開恩,違反陛下那道旨意,本該被送到宮正司去問罪行刑的。”
宮正司主管後宮八品以下宮人,長秋的品銜是採御,從八品,正該歸宮正司問責。
葉初雪的語氣越來越平易,絲毫沒有恐嚇之意,彷彿只是在陳述事實:“所以我到這裡來見你。在承露殿中,我是皇后,統管後宮,你有什麼委屈都可以跟我說。”
長秋卻被她問得愣住。
她腦中嗡嗡作響,還在努力想明白之前那一番話的意思,聽皇后這樣問,一時半會兒竟然轉不過來。
葉初雪仍舊不給她太多時間去作答,索性替她將話說了出來:“你說我要囚禁你?我這樣說過?”
長秋搖頭:“不……不是。”
葉初雪又問小雪:“是你們誰對外面說的?”
小雪態度沉着:“沒有娘娘的首肯,奴婢們斷不敢在外面假傳娘娘的話。”
“這就奇了。”葉初雪向後靠在憑几上,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盞,“我沒說過這樣的話,下面的人也不敢出去傳,那麼是誰說的呢?”她目光分毫不錯地盯在長秋身上:“莫非是左昭儀說的?”
長秋大吃一驚,擡起頭來瞪視着皇后,彷彿她是妖怪一般,說出了嚇死人的話。
葉初雪嘆了口氣:“長秋,我雖然長居碧臺宮,可到底也是皇后。陛下將這後宮交到我的手上,我若連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安坐碧臺宮呢?”
長秋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娘娘……奴婢與左昭儀並不相識,是她主動找到奴婢……”
葉初雪靜靜地等着,見她說不下去了,才替她接下去說:“找到你,說能幫你,說後宮的嬪妃們願意聯起手來,將你推到妃位,只要你能奪走陛下對我的寵愛?”
她每說一個字,長秋的心就沉下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