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眼睜睜看着平宗已經穿過千軍萬馬向龍城走來,卻突然又調轉馬頭飛奔離去。不但如此,連賀布軍也隨他一起離開。他立即意識到是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當下不敢怠慢,命人將自己擡下城頭,正遇上了將所有憂慮都寫在了臉上的平安。
兩人已經有六七年沒有見面,然而此時重逢卻都顧不得敘舊。平安雖然瞪着坐在肩輿上的平衍愣了一愣,卻終究還是沒有去問他斷腿的事兒,只是說:“阿兄去救葉娘子了。她被步六狐的人擄走,至今沒有音訊。”
平衍眉頭微微一蹙,卻問:“他剛知道,還是一直知道?”
“是我告訴他的。”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做得到底對不對,“我瞞不下去了!遠在柔然也就罷了,可是看見他我就連一刻都瞞不下去。阿沃,你沒有見過他們倆那樣子,沒了她,阿兄只怕活不下去。”
平衍突然生起氣來,仰頭冷哼了一聲:“婦人之見。”
平安擰起眉:“阿沃,你什麼意思?”
平衍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過分了,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他不能走。平宸他們已經南遷,必須要將他們追回來,否則斷送的是我們丁零人百年的基業!再說,龍城也等着他主持大局。他怎麼能走了?”他越說越氣,聲音漸漸提高:“還是爲一個女人?這龍城就是那女人給搞丟的,他這麼久還看不清那女人嗎?還有平宸他們,他們也是受那女人挑唆離開的。這樣一個女人,阿兄到底中了什麼邪,非要去找她?”
“阿沃……”平衍所說的話全都是平安曾經想過無數次的,她對葉初雪也是從一開始的戒備埋怨,到真心欣賞,到衷心祝福,到心寒齒冷,最後又被她的勇氣和智謀折服,她覺得自己能回答平衍這些問題,但眼下事態緊急,卻顧不得說這些,想了想,她只能給出最直接的答案:“她懷着身孕。”
平衍一怔,像是被嚇到了,幾乎不敢相信:“什麼?”
平安心中奇怪,無論如何這也不該是個不可置信的消息,“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們兩人在一起那麼久,到現在纔有孩子我還嫌遲了呢。”
平衍有些魂不守舍,一時間竟然想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反覆問:“她真的有孩子了?你確定嗎?”
平安點頭:“確定。”想起那日的驚心動魄,她心中尤有餘悸:“當時阿斡爾草原空虛,所有的人都出發前往柔然了。步六狐的人出乎意料地出現,將七部所有的老弱婦孺全都綁起來,要報滅族之仇。幸好她挺身而出,騙對方說她懷着步六狐首領的遺腹子,這才解了圍,但是她也被步六狐的人帶走了。”
平衍突然打斷她:“她說什麼?”
“說那孩子是昆萊的遺腹子。”平安說到這裡突然醒悟,“你大概不知道來龍去脈,當初是因爲昆萊趁葉娘子遠行突襲施暴於她,纔有了阿兄一怒之下將步六狐整個滅族,和後來昆萊的兄弟睢子來報仇。”
“睢子?”平衍重複了一個名字,似有所悟。
平安敏銳地留意到了他意味深長的喃語,“怎麼?你知道這個人?”
平衍擡起頭看着平安欲言又止。
突然遠處兩團火焰沖天而起,有人大聲呼喊起來:“快來人呀,起火啦!快救火呀!”
平衍面色一變:“糟糕,大變之時,定是有人刻意爲之。”
平安也知道局勢緊急,不敢拖宕,立即喚來馬車,與平衍一同上車往着火的地方趕去。不料還隔着三四個坊,就被人攔住。平衍發怒,將人叫來一看,是龍城府衙的一名主簿,知道龍城尹已經趕到,正在組織人救火,這才鬆了口氣,問道:“具體什麼情況?”
“着火的是昭陽坊和慶安坊,火勢極大,不過一刻便已經燒掉了大半條街,現在還有蔓延的勢頭,龍城尹命我在此驅散圍觀閒雜人等,以免燒傷無辜。”
平衍心頭一緊:“怎麼燒得這麼快?”
“現在秋高物燥本就容易走水,且過火之處皆有油漬,只怕是有預謀的。”
這話不出平衍的意料,他點了點頭,冷笑一聲:“昭陽坊是太宰府所在地,慶安坊是嚴望玉門軍的公廨所在。也只有嚴望的手下有這個機會提前準備。大概是嚴望出城迎戰之前就已經有了安排,萬一他回不來就放火報復。這人終究是不肯吃半點虧的。”
平安也對龍城佈局十分熟悉,更加憂心:“昭陽坊倒也罷了,都是公廨官署,平日就有專人防火防盜,這個時候又不會有人在廨署中逗留,傷亡損失不會太大。可慶安坊就不一樣了。”
慶安坊東側是永安寺,西側就是東市。永安寺裡殿宇輝煌,佛塔林立。東市更是中外客商交易買賣的要緊之地。東市中店鋪倉庫林立,無數波斯香料蜀中錦緞南方青瓷都儲存在那裡,萬一被大火波及,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東市北邊就是皇宮,而這個時節多吹南風,確實大意不得。
平衍聽平安提醒,立即知道利害,連忙吩咐:“無論如何要確保慶安坊的大火不波延別處,我這就命人調集軍隊一同滅火。”
平安在一旁漸漸看清了局面。
平宗不顧一切地去找葉初雪,追擊平宸的事情就該由平衍擔負起來。然而她數年未見平衍,如見重逢,除了平衍身負殘疾這件事情早已經知道之外,更令她意外的是平衍憔悴枯瘦的臉,和雖然強自振作卻仍顯萎靡的精神。她知道平衍曾經毒發,一直體弱,卻沒想到衰弱至斯。
之前談話時尚在擔心他是否能夠率軍去追擊,眼下看來,龍城的局勢也不容樂觀,只怕平衍根本就抽不身。
平宗從河西帶回來的四鎮大軍雖然兵力充足,卻缺少一個統帥能令各路人馬都服從調遣。此事除了平宗之外,也只有平衍能做,如今平衍抽身不及,平安想來想去,只得拉住平衍道:“你去救火,安撫好龍城,讓我去追五哥他們。”
平衍驀地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只有我行了。別人誰指揮的動?”
平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阿兄不讓你上戰場。”
“他現在不在。”平安一邊說着,也不耽誤,將自己身上的衣衫重新整頓了一下,就要下車:“我從漠北帶來三千人,都是跟着我從柔然回來的,這一路磨礪,不比賀布軍差。不是玉門軍已經被打散了麼?我這三千人應該夠用,四鎮的兵力晚出發兩天也來得及。”
平衍皺眉想了一會兒,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點點頭,又拉住她的手說:“阿兄之前就怕出現這樣的局面,分了三萬人守在太倉河可以截斷陛下他們的路,帶兵的是令狐朗。”他情急之下,對平宸的稱呼並未改口,不過此時平安也顧不得這些細節。
“令狐朗?”平安笑起來看:“我跟他倒是熟悉,當年阿兄平渤海國的時候我跟他都在軍中。”
平衍鬆了口氣:“那樣最好,你帶着我秦王府的腰牌去,和他一起協作吧。”
平安點了點頭躍躍欲試:“你安心穩定龍城,等阿兄回來。”
平衍看着平安跳下馬車,突然又叫住她:“安安……”
平安走回到窗口仰頭看着她:“怎麼了?”
“你不是不許漠北丁零參與到龍城的事情裡來嗎?”
平安一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她心裡也盤旋了許久。她自己也搞不明白,明明自己的態度很堅決,平宗也一直贊同她的意見,怎麼不知不覺之間,自己就這麼深地捲入龍城之爭?她想了一下,只能低聲道:“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一個人。”
平衍明白了:“那個女人?”
平安半開玩笑地警告他:“他們倆是行過禮的,你不叫嫂子,好歹也叫她一聲葉娘子吧。”
平衍避開話題,只是說:“安安,你能回來最好不過了。”
平安笑了笑,不再逗留,轉身上馬,到城外去與自己帶來的漠北丁零匯合。
而與此同時,遠在數百里之外的鶴州,晗辛正悄悄將昏睡中的崔璨推醒:“崔相,崔相……”
崔璨睡得很淺,幾乎立即就睜開眼,正要開聲發問,就被晗辛一把捂住了嘴:“噓……”她衝他搖了搖手,示意他噤聲,又警惕地向帳外張望了片刻,見門外衛兵確實沒有被驚動,這才放開手。
崔璨被她捂住口鼻時,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柔軟被自己的鼻息漸漸染透,一種她身上特有的馨香籠罩在鼻端,逗惹得他心神飛逸了出去,一直到被她放開,還不能回神。
晗辛卻沒有留意他的異樣,只是湊到他耳邊,低聲極速地說:“你的傷怎麼樣?現在能動嗎?”
崔璨之前遭到灰衣人的襲擊傷了肋骨,如今休養了十幾天,已經可以行動,只是動作不大利落而已。他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晗辛就守在跟前,飛快而有默契地交代了他們的處境之後告訴他,她向晉王的人隱瞞了他的身份。
此後爲了不暴露他的身份,晗辛儘量不與他見面。
如今突然在深夜來找他,崔璨知道定然是出了巨大的變故。
果然,晗辛低聲對他說:“晉王在四個時辰之前已經攻克了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