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直到端午那一日才終於見到了晗辛。
那一日在殿中議事既畢,平宸在大臣們退出去的時候叫住了崔璨,笑道:“我知道崔相沒有家眷,所以夜裡不回去也沒有關係。”
崔璨只得停下來問:“陛下有事?”
“是喜事。”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城府來,喜氣洋洋的模樣確實是打心裡開心的模樣:“你也知道一個月前朕得了長子,恰巧今日滿月。”
崔璨只覺耳邊轟然一響,半晌做不得聲,只得躬身下去垂首不言。
平宸見他這樣,倒是好奇起來:“崔相爲何不恭喜朕?說來當日朕喜得長子,羣臣上表道賀,似乎也沒有見到崔相的賀表。我說起這件事來,阿若卻說崔相當日不在雒都,回來不見補,想來是忘了。”他似乎仍是少年心性,非得要從崔璨口中聽到一個恭喜纔算作罷。
崔璨打了滿腹的恭喜之辭,然而張開嘴卻覺得口乾舌燥,喉頭生痛,無論如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於是只能將頭垂得更低。
這沉默幾乎激怒了平宸,但這少年總算這幾年經歷了許多波折之後,懂得了不因小失大,於是只是悻悻地一笑,說道:“算了,這些虛禮,道賀的未必真是爲朕高興,比如你崔相雖然嘴上不說,朕卻知道你心中是高興的,對不對,崔相。”
崔璨的身體微微地顫抖着。他必須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壓抑住不顧一切轉身離開的衝動。當他躬身垂首的時候,頭上的五樑冠沉沉地壓了下來,令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身上的責任。他知道崔氏復興的重任,和保得新朝這十三郡百姓安康太平的重任都壓在他的背上,令他無法肆意妄爲地憑着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崔相,朕在問你話呢。”平宸對他的沉默十分不滿,不停地催促。
崔璨長嘆了一聲,突然站直身體,沉靜地看了自己的君上一眼,雙手攏在袖中,雙目一閉,竟是個不聽不視不語的姿態。
“你!”平宸被他的姿態激怒,登時就要發作,恰好平若捧着一個烏漆匣子來到門外,一看見平宸和崔璨面對面站着就是一驚,連忙快步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來,擋在崔璨面前叫了一聲:“陛下!”
平宸被他這樣一攔,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阿若,怎麼好幾天不見你?”
“陛下不是遣臣去嵩山爲陛下尋金丹去了嗎?”平若見崔璨一聽見金丹就睜開眼像是要開口,連忙衝他使了個眼色命他噤聲,口中猶道:“這回運氣不錯,紫金臺的吳道士煉丹到了緊要的時候,他的徒弟留臣住了三天,昨天一早吳道士出關,聽說陛下向他尋丹,不敢私匿,將這次所鍊金丹全都獻了出來。”他說着將烏漆匣子捧到平宸面前打開:“一共十二顆,請陛下過目。”
平宸探身仔細看了看被小心分別裝在金匣中的丹丸,這才滿意地露出了笑容,於是對崔璨說話時的語氣也就和善了許多:“其實今日留下崔相,是想跟崔相商量一下,一個是朕的長子該取個什麼名字,還有一個是爲朕生下長子的嬪妃,該賞個什麼品銜。”
崔璨到這時才緩緩睜開眼睛,想了想,儘量用心平氣和的語氣說:“皇子的名字,皇妃的品階,這都是陛下的家事,臣是外臣,不便過問。倒是不知陛下何時卻有了服丹的喜好。”
“怎麼,照制度取名字定品階是朕的家事,朕吃幾粒丹丸倒成了要在朝堂上討論的公事麼?”平宸冷笑了一聲,朝平若望去:“阿若,你看看,崔相連朕吃什麼都要管,卻不肯管朕的妻兒。來,你跟崔相說一說,吃丹丸有什麼效用。”
平若夾在兩人中間委實爲難,丹丸的作用人人都知道,他卻不好公然說出來,哪怕此刻殿中只有他們三人,一旦對崔璨說出口,也就是對整個朝堂都說出了口。
好在崔璨並不打算讓他爲難,朗聲道:“服丹習俗最初從江南傳入,在漢人士族中流傳已久,我家中也有不少人服丹,所以臣怕是比旁人對這丹丸的效用更加清楚。金丹服之可令人精神振奮,元陽不破,一*,七日不進食。若輔以疾行,飲露,和五石散,久而久之便會神智混亂,血脈逆行,發狂吐血而亡,人稱成仙。”
他前面說得頭頭是道,平宸尚頻頻點頭,不料後面話鋒急轉,無論平若如何遞眼色都不肯收斂,待到一句話說完,平宸已經面色鐵青,拍案喝道:“胡言亂語!崔璨你敢欺主。”
“不敢。”崔璨不卑不亢地說:“臣的曾祖父,堂伯父,堂哥,和叔祖父等人,都死於服丹。”
“你是說朕在找死?”
“不,陛下是在求仙。”崔璨說完長施一禮,“陛下讓臣做的事,臣委實做不到。陛下若無別的事情吩咐,容臣告退。”說完也不等平宸迴應,轉身就往外走。
“崔相莫非就不想見見朕長子的生母麼?”
平宸一句陰惻惻的話果然止住了崔璨的腳步。他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屈服,轉過身來向平宸跪下:“若是能與貴人一見,也許臣能知道初生皇子的名號該如何定。”
平宸本來也並非一定要崔璨來給兒子取名字,只是少年心性,崔璨越是抗拒,他就越是要強求。結果事情搞僵,他又咽不下這口氣,便用這樣的條件壓着崔璨屈服。見崔璨果然就範,卻又登時覺得無趣,冷冷看了崔璨半天,才說:“今夜內苑中秋家宴,崔相不要錯過。”
崔璨從大殿中出來的時候只覺背後已經汗溼,走路的時候雙腳彷彿是踩在了棉花上,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平若從後面追上了崔璨,低聲勸道:“崔相何必一定要惹陛下生氣。”
崔璨側頭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們崔氏子弟,自來輔佐帝室,效力於朝廷,卻從沒有奉承皇帝投其所好的先例。那是無根之人的勾當。”
這話相當於是罵平若用金丹討好平宸,行爲與內侍差不多。平若如何聽不出來,臉上紅了紅,卻知道他的脾性,不顧他的掙扎,也不理他的疏離態度,強行將他拽着出了皇宮,上了自家的馬車。
在車上坐定,崔璨仍舊冷笑:“平中書這是要做什麼?莫非還要綁我不成?”
“綁你卻是不敢。綁架朝廷命官,這不是犯法的事兒嗎?崔相治下,我可不敢犯法。”平若笑嘻嘻地滿口胡謅着,也不命車子行動,崔璨便也明白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於是也就不再鬧彆扭,想了半天只是長嘆一聲:“你卻不該教唆陛下去服侍丹丸。”
“咱們這位陛下你還不清楚嗎?”平若苦笑:“他平生最仰慕的不就是你們漢人的那些東西。以前在龍城有晉王壓着,也不過學些詩詞歌賦經史子集,如今沒有人約束了,朝堂中就連龍城帶來的都是漢官,更遑論衣冠舊族們前來依附的士族子弟。不少人還是從南朝過來的,南朝如今局勢大亂,那些世族怕打仗,也都紛紛來投。人才也有,卻更多不成器的,別的不會,修道服丹的把戲倒是熟稔得很。”
北朝是嚴禁官員宗室服丹的,這一點崔璨自然比誰都明白。聽了平若的說法面上一紅,嘴上卻又強辯道:“那你也應該勸一勸纔對,他多少總還是聽你的。”
“你以爲我沒勸過?”平若苦笑,“我去找吳道士的金丹,總好過那些來歷不明的仙丹五石散吧?”他也不想讓崔璨太過尷尬,這事點一下就揭過,只是說:“倒是你今日跟陛下到底在鬥什麼氣?怎麼讓你給皇子取個名字你就這樣不樂意。”
崔璨自然無法說出自己與晗辛的瓜葛了,沉默良久只得道:“皇子之母只怕你也認識,她叫晗辛。”
平若吃了一驚。當日晗辛與平衍的婚禮他出了好大的力,自然不陌生,卻仍舊不敢相信,追問了一句:“嫁給七叔的那個晗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