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到底自幼受庭訓薰染,竭盡全力維持必要禮儀,縱是口鼻酸澀,仍舊一直到奔出了大殿,才暢快淋漓地嘔吐了起來。
因平宸脾性日益殘暴,他殿中伺候的宮女內官人人自危,聽見裡面有異動不是進去查看,而是各個躲得遠遠的。一時之間,大殿內外,竟然連一個來攙扶一下的人都沒有。
崔璨嘔吐初歇,氣息仍舊凌亂,扶着雕欄直起身來,極目遠眺,只見宮殿高臺重疊,整個皇宮都陷入一種死一樣的黑暗之中,連一個人影都不見。
他一時之間,只覺異樣悲涼。
明明是一個百廢待興,正合君臣齊心,爲了大家心中的盛世一起努力的時刻,朝中卻人心四散,城外大軍壓境,竟然已經到了隨時都可能破碎垮塌的時刻。他一生所爲之奔走用心的事業,眼看即將毀於一旦,他身處於這困局之中,失卻了所有,卻換不來壯志得酬的一日。
平宸身上,寄託着他身爲崔氏子弟全部的情懷與夢想,然而此刻卻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明珠暗投的感慨來。
遠處隱約傳來喧鬧之聲,崔璨回神,眺望過去,只見異樣的紅色映紅了半邊天空。
經歷過在鶴州驛館的變故,崔璨立即辨認出來那是火光。顯然是平衍的大軍爲了攻城,動用了火箭。雒都城頭蔓草叢生,到了這個季節早已經一簇簇地乾枯,平日望去彷彿一座荒瘠的野山。那些枯草如今成了最佳的引火之物。
崔璨心頭一凜,爲自己這片刻的沮喪深覺慚愧。他不敢耽誤,草草擦了一下自己的臉,飛步向皇宮之外奔去。
即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仍然要竭盡全力力挽狂瀾,大不了就同雒都一起存亡。
崔璨並不知道,有一個人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目睹着他奔赴戰場的背影越走越遠。
晗辛一直到再也看不見崔璨了,才緩緩向平宸的寢宮走去。
平宸身邊的內官宮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見她來,便紛紛迎了上來:“昭儀可算來了。陛下殿中又死了人,大夥兒都不敢進去呢。”
晗辛點了點頭:“我都知道了。”她走上臺階,轉身吩咐:“你們都別怕,有我在呢。”
這些日來,晗辛不知在平宸面前爲下面這些人開脫了多少次,衆人對她無不懾服,聽她的囑咐,,自然沒有不遵的。
晗辛走入寢殿的時候,平宸已經累得箕坐在地上。
他的衣角被血浸染,手上也染滿了鮮血,抱着劍正粗重地喘息着,看見晗辛進來,登時睜圓了雙目,一下子跳起來指着晗辛:“賤人!你還敢來!你還敢來!”
晗辛目光冷冷從他面上掃過,又低頭去看血泊中的屍體,沉默地等待着平宸的話音落下,這才走過去,從平宸手中接過劍,用自己的衣袖將劍身上的血跡擦乾淨,然後歸入鞘中。“陛下的雄心和壯志就是殺這些毫無還手之力之人麼?之前的逢春,如今這孩子,陛下是要將身邊之人全都殺光,變作孤家寡人,才肯罷休嗎?”
“你在乎嗎?”平宸虛弱地反駁,在她攙扶自己的時候想要推開她,卻手腳軟得根本無力反抗,“你嫌棄朕,你根本看不起朕!”
“陛下是想讓臣妾幾十年後想起陛下時,心懷景仰,還是滿心不屑呢?”
平宸一怔,“你什麼意思?”
晗辛與這少年相處的時日久了,竟然能毫不費力地捕捉到他的思路:“陛下,你流鼻血了。”她神色柔和,似乎絲毫不記得幾日前正是自己的言辭逼得這少年發了狂,急怒攻心,以至於到如今虛弱得無力自持。
平宸用衣袖擦了一下鼻下,天青色的衣袖上果然一抹血痕。他皺眉看了好一會兒,驀地推開晗辛的手:“滾,朕不稀罕你的假慈悲。”
“陛下如今不把臣妾叫做阿姊了?”
“朕的阿姊,會溫柔地照顧朕,會耐心地聽朕說話,會讓朕靠在她的身前,會陪朕閒聊到天明。你卻是個惡鬼阿修羅,將朕一手帶入修羅地獄。”他舉起雙手,看着上面深深淺淺的血跡,愴然笑了起來,笑聲淒涼,就連晗辛聽了也不禁動容。“阿姊,朕這一生只真心待兩個人,一個是阿若,一個就是你。你老實告訴朕,你讓他拿着朕的虎符做什麼去了?你們是不是要將這雒都,拱手讓給晉王?你們是不是要綁了朕去向晉王邀功?”
“我們是在幫陛下。”晗辛走近一步,從那少年的眼瞳中看清自己的模樣,竟是一片蒼白凌厲。
“幫我?”平宸茫然重複着她的話,彷彿是聽見了最可笑的笑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尖銳刺耳,震得殿中帳幔隱隱抖動。“你們偷朕的虎符是爲了幫朕?那麼你們殺朕就是爲了救朕嗎?”
“陛下……”晗辛過去拉住平宸的手,不容他掙扎,“龍城大軍兵臨城下,平中書去將昭明城外的兵調回來保護雒都。陛下縱是懷疑臣妾的忠心,總不該辜負平中書爲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辛勞奔波的心意吧。他可是爲了陛下,已經與晉王斷絕了父子之情的呀。”
平宸似乎是被晗辛說動了,又像是真的疲憊已極,任由晗辛牽着他走到御榻旁坐下,雙手矇住面孔,長長嘆息:“阿姊,你說阿若是爲了朕去調動昭明城外的軍隊?”他擡起頭,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你以爲朕不知道他是去給昭明解圍的麼?”
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想要重新打量這少年,“陛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看着她,開始冷笑:“這些日不見阿姊,朕倒是想明白了許多事情。當初朕服丹是阿姊一力建議的,那天樞丹也是阿姊最早跟朕提起的。阿若本來與朕無話不說,朕卻被阿姊勸着讓他出去爲朕尋丹,以至於阿若與朕越來越疏離。阿姊,一切都在你的謀劃之中對不對?”
“陛下是在說笑麼?”晗辛想笑,卻發現無論如何笑不出來,“陛下怎麼會這麼想?”
平宸擡頭看入她的眼眸:“阿姊是惱恨朕拆散了你跟崔相,所以也要離間我跟阿若?”
“陛下想多了。”晗辛心頭微微發緊,“我與崔相本就斷無可能。崔相肩負着天命,他不會爲了我這樣一個女人而放棄他的使命。”
平宸像是聽信了晗辛的話,伸出雙手來,看着微微發顫的手掌,低聲道:“晗辛,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不管你爲什麼偷朕的虎符,也不管你明日會如何背棄朕對你的一片赤誠,有一件事朕要你明白……”
晗辛幾乎無法聽平宸繼續說下去,良久才能硬着心腸道:“陛下請說。”
平宸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不管阿若能不能趕回來救援雒都,朕都不會讓秦王得逞,朕都有辦法讓他退兵。”
晗辛突然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聽見自己發問的聲音發緊:“陛下有什麼辦法?”
平宸衝她咧嘴笑了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