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睢子的照顧和步六狐人開路,葉初雪走了整整三天,才終於走到了大山的外延。三天裡,赫勒敦和小白輪流陪伴着她,另外一個就會在前面探路,尋找平宗他們的蹤跡。
大批的狼羣聚集在他們附近,日夜不停地奔跑咆哮,直到很多年以後,附近方圓幾百裡的牧人和獵人都在傳說,那一年的雲山鬧了狼災,好像整個草原的狼都集中到了雲山南麓。爲首的是一個狼精變的白髮女人,她身邊還有兩隻體型巨大的白狼。
這樣的傳說幾乎是立即就傳播開來。至少當平宗帶着人在茫茫沙漠草原高山之間如大海撈針一樣四處尋找蛛絲馬跡的時候,這個消息被及時地送到了他的耳中。
平宗連續三夜離開大隊人馬,獨自夜宿在曠野之中。焉賚本要帶着鐵衛相隨,被他言辭喝退。有人看見他曾經被狼羣包圍,但當焉賚帶人趕去救援的時候,平宗和他的天都馬卻安然無恙地在原地靜坐。唯有他周圍的狼糞證實了旁人的說法。
焉賚來到平宗身邊,見他端坐在高處,目光落在遠處的雲山,便大致明白了一些,問道:“是有葉娘子的消息了?”
“嗯。”平宗起身上馬,目光炯炯,絲毫沒有一夜不睡後的睏倦:“招呼大夥兒上馬,咱們去雲山。”
焉賚呆了呆,急切地攔在平宗馬前:“雲山南麓亂石絕壁林立,荊棘蒼苔叢生,別說人,就是動物都罕有所至,他們不可能在那裡吧。”
平宗倒也不跟他着急,只是說:“你想想,他們自從進了雲山,草原上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的蹤跡。如今突然冒出來白狼精和雲山狼災的消息,多少會跟他們有關吧。”他極目遠眺,像是想要將遠處雲山腳下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明白,“昨夜一小羣狼突然出現,帶來這個,你看……”
他攤開手,掌心握着兩團白色的毛髮。焉賚看了一怔:“這不像是人的頭髮。”
平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她的。這是狼的毛,赫勒敦的,和小白的。他們守在她身邊呢。白狼精身邊兩隻巨大的狼。焉賚,我敢肯定他們就在雲山南麓。”
焉賚仍然不肯放心,擔憂地問:“莫非他們真的從漠北雲山北麓一路跋涉,穿越山林到了這裡?”
“四個多月,他們有這個時間。”平宗說完就打算走:“別耽誤了,是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焉賚卻仍然挽住他的馬繮,擡起眼看住平宗的臉:“將軍,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葉娘子真的有身孕,怎麼可能跋山涉水走這麼遠?她的身體受得了嗎?而且那羣人……那羣人……跟昆萊是一夥兒的……”
平宗怒火上衝,沉聲喝問:“你想說什麼?”
焉賚在他如山一樣的壓力下,硬着頭皮說:“我是怕這回是個陷阱。”
“陷阱?”
“對方知道你聽到葉娘子的消息一定會去,故意放出這樣的消息。葉娘子根本不可能穿越整個雲山到這裡,她的身體不允許。我怕她根本不在這裡,甚至我怕……”他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心頭憋悶得難受,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說不下去了。
平宗反倒收斂了怒氣,緩緩問道:“你是怕她已經死了?”
焉賚不敢去看他的臉色,只覺頭頂有千斤之重,艱難地點了點頭:“就算步六狐人不對她做什麼,她也熬不過這麼漫長的跋涉。”他說完之後將頭垂得更低,準備着承受平宗的怒氣。
然而沒有。幾乎是天長地久的沉默之後,平宗的聲音平靜地在他頭頂上方響起來:“你錯了,她承受得了。”
焉賚驚訝地擡頭,見平宗坐在馬背上,目光仍然投向遠方的雲山,臉上神情卻變得溫和而有信心,“別的女人或許不行,但她是葉初雪,強悍倔強不輕易放棄的葉初雪,她會堅持住的。”
朝陽在這個時候從山影中掙脫了出來,金光似箭一樣向周圍輻射,將大地,草原,山川,河流都鑲嵌上了金色的光芒。
焉賚仰望着平宗,只覺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和堅定。他突然意識到,葉初雪在這個男人的心目中已經成爲一種信仰,一種讓他可以忘掉自己的渴望,放棄自己的執着,不顧自己的利益,也蔑視世間所有的困難,無論如何都要去實現去接近的信仰。
焉賚心中發愁,並不因平宗的話而對葉初雪的現狀有信心,卻更加擔心萬一自己的猜測成真,要如何不讓平宗失去理智。
但是此時此刻,在平宗不可拂逆的意志下,他能夠做的只是服從命令。“好,我這就去召集部衆,咱們一起去雲山。”
平宗卻已經等不及,“你去吧,帶着大軍來追我,我先走一步。”
“將軍!”焉賚大吃一驚,想要阻止,平宗卻已經提繮一躍,閃開了他的阻攔。
“與其攔我,不如你們動作快點兒。”平宗在馬上一笑,再不理睬焉賚,縱馬向雲山飛奔而去。
而此時葉初雪正小心翼翼地從一處巨石上向下攀爬。
她的肚子成了最大的累贅,只是走路還好,有些險峻的地方需要手腳並用的時候,最先碰到石頭的總是肚子。她不得不格外小心,甚至要用更危險的姿勢,背對着巨石,一點點向下蹭。
有時候腳底下是百丈深的溝壑,她不敢往下看,只能集中精神看着緊摳着石縫的指尖,或者被藤蔓枝椏遮擋住的天空。
只有看着藍天白雲,才能讓她確信自己還活着,還有人在等着她出現。她心中始終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平宗會在這條無比崎嶇艱難的山路的盡頭等着她。將她從這一切困厄苦難中帶走。將她護在懷中,爲她遮風擋雨,保護她不被睢子他們追上。
她就是靠着這樣的信念不肯有片刻停歇。
她的腳上滿是血泡,手指更是磨得不成樣子,十根指尖沒有一個完好,扶過的石頭樹幹都留下了指尖滲出的血跡。
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裙子下襬早被她扯去,裸露出來的腳踝上到處都是被荊棘劃破的血痕。
而最難熬的是胎動。
腹中的孩子似乎體察到了她激越的心情,也變得格外活躍。葉初雪猜這一定是個男孩,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在肚子裡拳打腳踢,還經常在她身涉險境的時候突如其來地踢動,驚得葉初雪起初差點兒鬆手跌下山溝去。
葉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能堅持走下去的。如果沒有小白和赫勒敦的日夜陪伴,也許她連半天都走不了,就會半途而廢。也許沒有即將見到平宗的巨大渴望驅動,她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在寸步難行的夜裡,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枕在赫勒敦或者小白的身上休息,卻全然無法閤眼。
葉初雪如今覺得當初帶着平宗頂着風雪穿越北苑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因爲那時不論怎樣都有平宗在。那個人即使在昏迷中也能讓她心中產生無限的勇氣和力量。而如今,她有的,只是肚子裡的孩子。
她走到後來已經極端虛弱。全靠着一股不肯放棄的倔強,艱難地挪動身體。
好在終於走出了山坳之後,腳下的路平坦了許多。雖然荊條,灌木,荊棘和看不見的各種陷阱還是不可避免,到底不用她手腳並用地艱難攀爬,就已經很好了。
她找了一塊略平坦的石頭坐下來喘息。
空山虛谷,天地無聲。
小白湊過來,拿頭磨蹭她的膝蓋。葉初雪在它的身上綁着一個水囊,一邊摸着它的頭,一邊順勢解下來喝水。
她已經能準確地估算出自己的腳程。雖然下山的路被巨石遮擋,但她一眼便已經看出,再要一個時辰她就能徹底走出這座大山。秋天金黃的草場已經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從草原上吹來的風,帶着乾淨清澈,被陽光曝曬過的乾燥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