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回到王府已經交了子時。他疲憊至極,傷腿一陣陣地抽痛,因爲拄着柺杖時間太長,連雙臂後肩也覺痠痛難忍。見阿嶼過來相迎,一面讓他攙扶着自己回到房中略微歇息,一面問道:“有什麼事嗎?”
“別的都沒有。只是厙狄聰將軍遣人回報,說是胡商斯陂陀一行執殿下手諭出城,厙狄將軍不敢阻攔,卻也不放心,讓人來向殿下稟報一聲。”
“知道了。”平衍點了點頭,又搖頭苦笑:“那女人怕是早有準備,動作倒是真快。”
阿嶼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女人?”
平衍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累得狠了,以至於說話有些口無遮攔。他嘆了口氣:“讓他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浴桶被嫋嫋的水煙籠罩。平衍在阿嶼的攙扶下坐進去。他沐浴一貫要用極燙的水,斷肢入水登時痛得一抽,一股熱流立時在四肢百骸之間遊走開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沉入水中,讓那種霸道到不可一世的熱包圍自己。
水中漂浮着藥包。是晗辛還在時爲他配的,每次沐浴時泡水,舒緩活血。藥包散發着淡淡的藥香,平衍闔上眼,彷彿那人仍在身邊。浴桶闊大,他們曾同浴,當日鴛鴦交頸,無限旖旎,如今卻只剩下了這一縷藥香飄搖纏繞,徘徊不去。
門被推開,水煙趁機向門外流去。有人進來,腳步簌簌,雜帶着淡淡的玉蘭花香。平衍握在桶沿上的手緊了緊,不敢睜開眼睛,卻彷彿全身都長了眼睛一般,注視着走進來的那人。
那雙手細滑柔軟,帶着一絲涼意,落在他肩頭的時候令他平白緊張了一下,慄皮從她手下向外泛開。平衍一時沒有迴應,只感受着那雙手撩起水淋灑在肩頭,爲他揉捏着各處痠痛。她的力道並不弱,恰到好處地讓他既能舒緩緊張,又不至於感到不適。他於是偃旗息鼓,讓自己有片刻的喘息之機,任她處置着他的血肉骨骼。
她在他後頸呵了口氣,氣息如蘭如麝,帶着潮溼的暖意,撩撥他心底某一處最脆弱冰冷的地方。平衍驀地睜開眼,卻只看到眼前蒸騰繚繞的水汽。他的手臂不知不覺地繃緊,卻仍然一言不發。
她突然在他後頸上咬了一口,他一驚,不由自主地坐直,終於裝不下去了,回頭怒視她斥道:“你做什麼?”
朦朧水煙柔和了所有的線條,樂姌脣色豐豔,橫波嫵媚,衝着他做了個鬼臉,隨即笑出聲來,倒像是個被人捉住惡作劇的髫齡少女。“小心着涼,坐好!”她像是看不到他的怒顏,不由分說扳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回到水裡:“你繃得這麼緊,倒是跟我在較勁呢,我如何幫你?你放鬆些。”
平衍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沉默地躺回去,感受她的手從自己的肩頭順着手臂一點點向下揉按。
“腿疼了吧?”蒸汽落在她的額頭上,沾溼了她額邊碎髮。她的衣袖挽到了手肘的上面,手探入水中,一路向他的斷肢而去。
平衍一驚,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
樂姌安靜地回視他,目光瑩亮溫和,只是說:“我幫你揉揉。”
平衍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放手,卻在她的手觸到那個醜陋的傷疤的一瞬間,長長地吸了口氣。
樂姌仰頭觀察着他的表情,手指輕輕撫慰着他,另一隻手用布巾將熱水淋在他露出水面的身體上。
“這傷疤真可怕……”她輕聲說,眼中卻沒有同情之色,就像是在聊天說些不相干的閒話,“當時一定很疼吧。這麼多年,一直疼到現在,只有泡泡澡才能緩解?”對上他戒備清冷的目光,樂姌突然笑了:“你在想爲什麼我會知道?因爲所有的人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都會這樣啊。你看,我的心沒有了,我也一直疼了這麼久。你比我好,你泡在水裡就不疼了,可我還疼,在哪裡都會疼。”
“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終於開口,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喲,現在纔想起來問嗎?我在這裡還能做什麼,你不明白嗎?”她的手順着斷肢向上一路撫到了胯上,在那裡徘徊不去,撩逗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平衍卻已經恢復了冷靜,平靜沉默地看着她,絲毫不爲她手上的小動作所擾,目光冰冷如劍,竟令她的手在水中也變得一片冰涼。
樂姌這人就有一樣好處,再尷尬的情形也能讓自己處之安然。見他如此,便淡然地縮回手,將耳邊碎髮斂到耳後,笑道:“哎喲,這樣看着人家,這是要趕人走啊。”
“你到底來做什麼的?”
她便垂首低笑,像是聽了情郎的情話一樣,說:“我聽說你今日去了碧臺宮。”
這回答一點兒也不意外。平衍平靜地回答:“是。”
“那麼你見到她了?聽說她中毒了?”
“你真的這麼關心她?”
“當然不是。”樂姌笑了笑,似乎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她的生與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只是我好奇,她那麼狡猾的人,怎麼會中了別人的毒?只怕找你去有別的意思?”
這話倒是真引起了平衍的興趣,看着她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暖意:“你很瞭解她?”
“我……”她仰頭微笑,笑意中有一絲令人玩味的東西,斜睨着平衍,淡淡道:“你說呢?”
“她……走了。”
樂姌眉毛一挑:“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她放棄在龍城的一切,要隨斯陂陀去西域。”
樂姌像是聽了這世上最可笑的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笑得前仰後合:“她會放棄?會離開?殿下不會是真的信了這話吧?”
平衍心頭一沉。沒錯,葉初雪的選擇的確令他心頭疑惑。但那悽楚哀婉的神情不像作假,更何況……“你說是騙我?這不可能。她連四皇子都交給我了,哪裡有母親肯離開幼子?”
樂姌冷笑:“是啊,哪裡有母親肯離開幼子?”
一句話反問得平衍悚然心驚:“她是這樣跟我說的,如果不是隨斯陂陀去西域,她想幹什麼?”
“她想做什麼我不知道。”樂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得幸災樂禍,看到之前還冷淡拒絕她的這人突然變得坐立不安,心中大是暢快:“我只是知道,不管是永德也好,還是葉初雪也好,她根本不懂放棄兩個字。”
平衍再也顧不得許多,揚聲喊道:“阿嶼!阿嶼!”
一連喊了好幾聲,阿嶼才跑了進來,看見樂姌愣了愣,卻也顧不得細想,轉向平衍,不等他開口就已經飛快地說:“殿下,剛纔宮裡來人說,承恩殿裡現在鬧翻了天,請殿下速去處置。”
平衍一怔,問道:“怎麼回事?說清楚!”
阿嶼這些時日被平衍委以重任,往來臣屬接見回稟都要經過他,歷練多了自然幹練,說起話來簡明扼要:“是普石南普貂璫,說是皇后給葉娘子下毒。”
平衍心頭一擰,幾乎立即就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中了葉初雪的計謀,眼前一黑,卻聽身旁樂姌撲哧一聲笑,不由自主朝她怒視。
樂姌強忍着笑:“別這麼大驚小怪地看着我,她若真要離開後宮,怎麼會給皇后趁虛而入的機會?我現在倒是明白了她爲何要說自己中毒了呢。”
平衍再也坐不住了,一連串地吩咐:“速去將承露殿向碧臺宮彙報四皇子起居的記錄全部送過來!命厙狄聰立即追截斯陂陀一行。備車,更衣,我現在要進宮。”
樂姌捂着嘴偷笑:“現在只怕太遲了。看來你還是太大意了,這不就是當初她弄走南邊小皇帝的路數嗎?藉着你給她過路,等你發現的時候,人都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