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產後精力不濟,一日裡能睡上十個時辰。起初平宗見她久睡不醒,嚇得寸步不敢離開,直到御醫再三保證,說葉娘子只是心血虛耗太過,如今能睡是好事兒,他才略安下心來,一面從龍城調來乳母宮婢內官等人,一面命人在燕然山下的燕州尋了一處宅邸做行宮,打算等葉初雪過了滿月再回龍城。
不料葉初雪偶然醒來,見他仍在身旁,便皺着眉推他走,連聲道:“你如今是一國之君,怎麼能在我這裡盤桓不去?龍城那麼多事情都等着你去做呢。你放心,我在這裡很好,這麼多人伺候保護,不會再有事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更加惹得平宗惱恨起來,捏着她的臉問道:“不是讓你老老實實等我回去麼?怎麼就跟人跑了?!”
葉初雪苦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心中一時酸楚甜蜜一起涌上來,千言萬語梗在喉間,終究只能攬住他的脖子,貼住他的額頭,長長嘆息了一聲。
平宗卻幾乎融化在這聲嘆息中,只覺四肢俱都一軟,幾乎站立不住,便側身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收入懷中。到了此時才覺得後怕。這大半年裡,危機四伏,險阻重重,她是如何扛過來的?他幾乎每一時每一刻都有失去她的危險而不自知。如果晚到一天,如果晚到一刻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他幾乎不敢去想,一想就覺得五內臟腑俱都絞在了一處,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葉初雪窩在他懷中,被他的體溫氣味籠罩着,全身都放鬆了下來。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伸臂過去環保住他的腰,低聲道:“阿護,分開了才知道我有多離不開你。你把我變成了纏人精,只想就這樣纏住你,一輩子也不放開。”
“那就不放,再也不分開了。”他緊緊地摟住她,埋首她的發間,只覺銀髮中風霜的味道不減,卻又多了些嬰兒特有的奶香味,“你給我生兒育女,我來養家。”
饒是此刻心緒激盪,葉初雪還是被他這話逗得笑了,推着他的胸膛向後拉開一點兒距離,擡頭看着他笑道:“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如今貴爲一國之君,還有偌大的天下等着你去平,你卻只想着養家,讓天萬民如何能夠心悅誠服啊。”
他也呵呵笑了起來,一用力仍將她納入懷中,用下巴上剛剛冒出來的胡茬去蹭她的額頭,口中說道:“齊家總是在治國之前的,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自然還是家最重要。”他說着突然擡起頭朝葉初雪的臉上瞧了一眼,忽而一笑。
葉初雪敏感地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平宗仍舊壓住她的頭讓她在自己懷中躺好,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在想,你那句話說得倒是頗有皇后的風儀氣度。”
葉初雪心頭一動,斟酌着說辭,轉身背靠在他懷中,緩緩道:“你如今既然已經御極登基,自然是要冊封后妃的……”
“等你好了回到龍城,”他在她耳邊細細親吻,低聲道:“我就冊封你爲皇后。”
他的氣息溫暖,令她如沐春風,如飲醇酒,薰陶陶渾然忘機,低聲喃喃抱怨:“好想喝口酒呀。你卻不讓我喝。”
“等你身子好了,多少都給你喝,眼下你還是專心休息養。”平宗敏銳地察覺到她似乎在迴避什麼,便又試探地說:“還是你想在這裡就冊封?不然怎麼看着不高興?”
葉初雪自己也覺得難以說出口,輕聲叫住他:“阿護……”
平宗詫異地直起身子瞪住她:“怎麼?你不願意做我的皇后?”
“我願意!”她連忙安撫他,“你說過要讓我成爲和你並肩共享世間榮耀的那個人,我願意的。”
平宗細細打量她,看進她的眼中,對她沒有說出口的意思已經瞭然於心:“可是你想讓我冊封別人爲後?”見她目光突然瑟縮,便愈發篤定,不禁發怒:“葉初雪!你就不能消停些,老老實實讓我來安排嗎?”
葉初雪嘆了口氣,輕輕拍着他的胸口,就像哄小孩子一樣低聲道:“你說過要取消八部私兵制度。”
“這跟讓你做我的皇后沒有關係!”平宗惱怒地捉住她的手:“葉初雪,我的國家,我來做主,你不要想這麼多。”
葉初雪不理睬,繼續說下去:“八部是北朝之本,如今削了又削,連最後的私兵也要裁撤,必然會引起諸部心生疑慮。從大局看,每部不過一萬兵力,不算大事,但若八部離心,則是天大的隱患。”
她說的這些道理平宗都明白,愈加不悅:“所以你就要將這皇后寶座讓給別人?”他們彼此都熟知心意,已經不需要葉初雪多說,他就已經猜到了她的全部想法:“我那些八部姬妾,都會有封號這你放心,可是莫非你還要讓賀蘭頻螺做我的皇后?葉初雪,你就不怕她做了皇后將你弄死嗎?”
葉初雪嘆了口氣,低聲道:“你以爲我做皇后,就沒有人要弄死我嗎?”
平宗一怔,登時沉着臉不說話了。
葉初雪見他生氣,也不去招惹她,叫來乳母,讓把阿戊抱來,在懷中逗弄了一會兒,輕聲道:“當初我過江北上的時候,是無論如何料不到會走到今天。不但能夠與你傾心相待,還能生育兒女。那一日你將阿戊抱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像做夢一樣,生怕一轉眼醒了,還在紫薇宮的冷雨中等着別人給我送白綾來。”葉初雪撫上平宗的臉,“阿護,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有了阿戊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寧願就守着這份幸運和幸福,不讓任何人奪走它。”
這是她從未向他袒露過的心聲。平宗聽得動容,緊緊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麼?”
“我信。可我也想要保護你呀。”她親吻他的脣角,面頰,低聲地說:“比如你如今是一國之君,卻爲了我離開龍城滯留在燕州,龍城中的人會怎麼想?滿朝文武會怎麼想?”
“沒關係,有阿沃在……”平宗脫口安慰他,然而話沒說完,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阿沃……”
葉初雪避開他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祖父熙帝在時,寵愛顧美人,恩及全家,在鳳都城中顧氏子弟風頭一時無人可比,即便我父皇和他幾個兄弟也都只能努力結交,方能討得祖父歡心。當時朝議洶洶,鳳都朝野議論起來,只說顧美人狐媚惑主,誰在乎祖父與顧美人是不是真的兩情相篤?後來你們先帝南下,顧美人的兄弟在太倉河戰敗身亡,北軍勢如破竹,一直打到了長江落霞關。當時朝中諸臣羣起而攻之,不說顧將軍無能,卻全都指顧美人亂國。迫於壓力,我祖父熙帝縱是對顧美人恩愛情濃,最終也只能將她貶去冷宮。不久之後我父皇登基,顧美人自知絕無幸裡,便在冷宮中自盡了。”
一段南朝往事說的平宗心頭髮冷,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張了張口,想說他與熙帝不同,不會將她陷入那樣的境地,然而心中卻明白有些事情並非自己一廂情願就能做得了保證的。
果然,葉初雪將阿戊交到平宗懷裡,讓他抱着,自己仍舊靠回到牀頭,目光冷靜清明地看着他:“我都做過什麼事,你是知道的。不但你知道,天底下有幾個人不知道?連安安也不能原諒我害你失了龍城,何況旁人?”她始終避免提起平衍的名字,但平宗明白,所謂旁人,只怕平衍就首當其衝。
葉初雪繼續說:“顧美人只是一個美人,還遠不是皇后,她沒做錯什麼,只不過是得了熙帝格外寵愛。熙帝既沒有爲了她離開鳳都不理政務,也沒有要廢了皇后讓她上位。更何況,顧氏也算江南豪族,族中子弟遍佈各處,依然躲不過一朝失勢,連自家女兒都保護不了的結局。而我在北朝,卻只有你一個人。”
這話說得平宗心頭一痛,愈加愛憐地看着懷中阿戊,這孩子是她在這世間最親近的人了,比他還要親。
葉初雪也隨着他去打量阿戊,手指輕輕戳了一下細嫩的臉蛋。自從這孩子第一次被送到她懷中起,她心頭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以前總覺得自己的命是偷來的,無論是遭人欺凌還是被人追殺,無論是爲救平宗獨行雪原,還是被睢子所掠,她始終是抱懷着大不了一死的心咬牙堅持下來的。但是直到有了阿戊,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爲了這孩子去死,但是爲了他,纔要更加好好地活下去。她頭一次膽怯,不敢戀戰,要爲自己和孩子的安危着想。
“你將我放在皇后的位置上,就是將八部推到你的對立面上。有你保護我,他們或許一時半會兒動不了我,卻會將所有的力氣都拿來針對你。阿護,你是我們娘倆唯一的屏障,即便是爲了我們,你也不能與八部爲敵。”
平宗知道她說的都有道理,只是這種迫於情勢的無力感卻令他愈加怒火中燒。“好,你說的對,你不做皇后就不做,你想做什麼?我後宮之中所有位置都給你留着,你選就是!反正我後宮裡只有你一個人就好!”
“你這是在說氣話。”葉初雪嘆了口氣,“後宮只有我一個人,不是比讓我做皇后還更令人不滿嗎?”
平宗發過了脾氣也知道不可行,長嘆一聲:“好了,你說的我都明白了。你安心休養,一切從長計議。今日又招惹你說這麼多話,費了這麼多精神。”
這個話題並沒有個結論,葉初雪還想再勸,想了想知道他終究心有不甘,也不是一時能勸回來的,便乖順地點了點頭。
平宗將阿戊交給乳母讓帶走,親自爲葉初雪端來補藥喂她吃了,再扶着她躺下。葉初雪閉上眼,感覺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面頰上游走,便追過去握住,將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珍護住。
平宗心頭又是一痛,想到這些時日來她身陷險境,在步六狐人的虎視眈眈下只怕是夙夜憂慮難以入眠,便又側身躺下,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打這她的背:“睡吧,我在這裡陪着你。你好好地,安心地睡吧。”
她閉着眼點了點頭,將臉貼在他的胸前,聽着熟悉的心跳聲,要鼓起最大的勇氣才能說出口:“阿護,過了今日,你就回龍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