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走出錦園,已經有人來彙報:“陛下在延慶殿裡。”
葉初雪擺了擺手,怔了良久,才終於道:“那就去延慶殿吧。”
聽到外面黃門高聲宣唱皇后駕到的時候,平宗心中還是略微驚訝的。他以爲此事已經告一段落,卻沒想到她終究還是追了來。
見皇帝遲遲不做聲,一旁伺候的王朝宗有些不安,小聲提醒:“陛下……皇后來了。”
“來就來吧,難不成讓朕起身相迎麼?”平宗突然衝着王朝宗發脾氣。
葉初雪的腳步聲突然停住,大殿中只剩下平宗呼吸的聲音。王朝宗伏在地上,臉貼着地,一言不發。他其實心中清楚,這火氣全由皇后而來,但自來帝后同心,他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引發了這樣的火氣,只知道眼下最好一言不發,不要讓皇帝有工夫注意到自己纔好。
果然皇后凝立在殿外的身影已經吸引住了皇帝全部的心思。他目光落在葉初雪的身上,良久,哼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低聲喝道:“滾!”
王朝宗二話不說,起身就往外跑。從皇后身邊經過的時候,還不忘躬身行禮。
然而皇后卻似乎也沒有看見他,在略停頓了片刻之後,向裡面走去。
王朝宗已經離開了大殿,卻又不在由自主地回頭去看,總覺得皇后今日的身影,帶着些絕然的味道。
平宗自然更加不會忽略她的不同。他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向自己一步步走近,卻總覺得兩人間的距離在一步步地拉遠。片刻之間,已經遠到看不清楚她的面孔容顏。“葉初……”
“陛下……”她不等他的呼喚出口,雙手相疊在額前,鄭而重之地行跪拜大禮。
平宗站了起來,垂首看着她,不肯挪開半分目光,彷彿這樣,就能將這一刻釘死,天長地久,再不會更進一步。
然而她終於還是起身了,沉默平靜地與他目光相交。
就在那一瞬間,平宗不等她開口,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一時之間竟覺得雙腿虛軟,不得不扶着几案坐下。他向葉初雪伸出手去:“什麼都別說,過來,到我身邊來。”
葉初雪握住了他的手,卻沒有依言去他身邊,而是牽着他的手,隔着几案坐下。那幾案像是一座高牆,令他們遠遠地無法接近。
“陛下今夜不用去碧臺宮了。”到底還是她先開了口。
平宗哦了一聲。
“我也不回去了。囡囡跟我住在承露殿。”
承露殿裡沒有妻子,只有皇后。
“你一定要如此懲罰我?”
“懲罰?”葉初雪愣了愣,苦澀地垂下頭去:“如果有懲罰,也是在懲罰我,而非陛下。長秋之事,陛下對我小心忍讓,百依百順,倒顯得我是個不懂得適可而止的女人一般。”
“你只是爲了安心。”平宗長嘆一聲,“是我的錯,我始終無法讓你真正安心做我的皇后。”
“強敵環飼,不得不打醒百倍精神。”葉初雪低頭去看兩人交握的手,嘴脣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只是長長嘆息。
然而她的眉峰微蹙,一聲又一聲的嘆息,卻讓平宗不肯再忍耐這難耐的煎熬,突兀地開口:“你走吧。”
葉初雪驚訝地擡起頭來看着他:“陛下?”
彷彿有一把劍在攪動他的心腸,他死死捏住她的手,口中卻說着相反的話:“我見不得你委曲求全。葉初雪,我知道如果你將光芒釋放出來,會讓整個後宮都籠罩在你的身影之下。可是你爲我收斂了一切光芒。你爲我低眉順目,爲我忍氣吞聲,我知道即使今日處置了左昭儀和長秋,也不過是你的鋒芒微微顯露而已。葉初雪,你爲我收起了羽翼這麼多年,是不是想離開了?”
她的眼淚垂下來,想要搖頭,卻只覺無力。
平宗長嘆了一聲:“終究還是我這皇宮配不上你。”
“你讓我去哪裡?”
“哪裡都行。去北苑,去草原,去日月谷,去落霞關……但是……”他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別去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別去南朝,別讓我爲了找你踏平江南。”
她竟像是受到了鼓勵,不等他的手伸過去爲他擦拭淚水,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向外走去。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跑了起來。
平宗忍不住生氣,爲她的毫不留戀,也爲自己的無能爲力。
大殿的門被推開,光線涌進來,平宗看着她的身影投入那一片光芒之中,突覺眼痠。她連回頭看一眼都不肯麼?
“葉初雪!”他後悔了,他還是無法放開她,不能讓她離開自己,他要將她追回來:“葉初雪!”
平宗猛地坐了起來:“葉初雪!”
“陛下?”怯怯地驚訝聲響起,平宗看過去,見長秋蹲跪在自己面前,正將自己一隻腳捧在懷中擦拭。她刻意用胸脯去蹭他的腳,衣服被他腳上的水染溼。
平宗怔怔盯着長秋,恍惚了好一會兒,只覺燈光刺目,她的胸脯溫軟。
長秋被他盯得臉上發燙,輕輕又叫了一聲:“陛下?”
平宗恍然回神,問:“你怎麼在這兒?”
“陛下忘了?”長秋的聲音軟軟的,眼波飛過來的時候還是會令他心頭怦然一動。在遙遠的沒有見過的過往裡,那個十六歲的南朝公主,是不是也有這樣醉人的嬌媚?
他從她手中收回腳,藉着整理袍角掩飾自己的心思,聽她說下去。
“奴婢爲陛下洗腳呀。想是陛下太累,這片刻就打了個盹,突然喊着個人名坐了起來。”
“是……夢?”
長秋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咬着下脣微微笑了一下。
平宗頓覺如釋重負,心情沒來由地輕快了起來,他一下子站起來,也顧不得襪子,草草踩上靴子就往外走。
“陛下……”長秋追着他走了兩步,卻被他突然轉身喝止。
“你站在原處,不要過來。”平宗盯着她,確定她不會亂動後,才又轉身飛快向外走去。
夜已經太深,碧臺宮裡早就熄了燈。
皇帝突然回來,令在門廊守夜的內官們吃了一驚。平宗不讓他們聲張,自己在廊下就脫了鞋,悄然走近寢宮。
纔到門口,便聽見裡面清淺的一聲嘆息。
他走到牀榻邊,脫了衣衫,掀開簾帳躺進去。
葉初雪果然沒有睡,見到他吃了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平宗也不吭聲,將她摟過來鎖在胸前,一直怦怦跳的心要到溫香軟玉填了滿懷,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怎麼還不睡?”
“睡了,也不知怎麼突然做了個夢,醒了。”
“夢見什麼了?”
葉初雪卻不答,反問:“你回來做什麼?”
“我也做了個夢。”
她伏在他懷中,心有靈犀般感受到了什麼,問:“你夢見什麼了?”
平宗將她愈發緊緊摟住:“葉初雪,你記住我一句話。”
“好啊,你說。”
“這後宮之中……”他的話說了一半,突然又頓住。
“後宮之中怎麼了?”葉初雪被他的吞吞吐吐逗引出了興趣,他越是不說,就越是要弄明白。
“哦……”平宗緊急改口:“我是說,這後宮之中嬪妃太多了,空留着也沒用。早些年因爲要安撫八部,留着她們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八部的事情已經理順,不如放出去算了。我既然專寵於你,也沒必要耽誤人家一生。”
葉初雪笑道:“怎麼突然想到這一節了?你可想明白了,我可沒有逼過你。”她嘆了口氣,卻忍不住微笑:“怕是這樣一來,我這妒婦的名聲是跑不掉了。也罷,既然這樣,我就跟你求個情吧。”
她從來沒有跟他這樣說過話,平宗好奇:“求什麼情?”
“你的延慶殿裡,一個月前新來了個宮女,叫長秋的,也放出去吧。”
平宗心頭猛地一跳,又有些恍惚,不確定之前到底是夢是真,卻又不敢去問明白,只得試探道:“爲什麼?”
葉初雪翻了個身,背靠在他的懷中,倒是真有了一陣倦意:“那人是七郎安插在你身邊的。七郎這人,這麼多年了,從來不肯罷休。不是我想得太多,只是消除隱患而已。也許我多慮了,你自己看着辦。”
“要我說……”平宗的心放在了實處,但夢中那心痛苦悶的感覺還繚繞不去,“以後不管多晚,我還是回碧臺宮來好了。”
她詫異地看他一眼:“大老遠,你也不嫌麻煩。”
“這是我的家,回家還怕遠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