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底

陳剛醒來時, 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衙門了,何大錘正坐在窗邊, 低着頭一下一下認認真真的擦拭着他那把六十多斤的九環大刀, 神態之認真如同對待自己最心愛的妻妾。

陳剛爲此不止一次笑話過他,說他乾脆抱着刀過日子算了, 但此時他卻沒空去管這些了, 一醒來就硬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小安……小安……”

他喃喃的喚着,趿上鞋便要往外走, 卻被何大錘攔下。

“這是在宮裡,你別亂走。”

宮裡?

陳剛愣了一下, 旋即推了他一把。

“你們把我帶到宮裡來做什麼?讓我出去, 我要去找小安。”

可何大錘身強力壯人高馬大, 豈是他隨手一推能推的開的。站在原地如同一堵牆一般,動也沒動。

他看着神情悲痛眼眶發紅的陳剛,把刀收到一邊, 道:“可以啊,我帶你去啊。”

說着轉身便向外走去。

陳剛愣了愣纔回過神來, 忙跟了上去。

但是何大錘七拐八拐,卻沒往什麼看上去像能停屍的地方走去,反倒是走進了花園。

陳剛看着自己從未來過的陌生地方, 拉住了他:“你帶我去哪兒?不是說去找小安嗎?”

“就是找小安啊”

何大錘指着前面道:“你弟弟陳安就在前面呢。”

陳剛心頭一縮,兩手陡然握緊。

半年前他因陶牧的事結識了公主與世子,並按照他們的吩咐在三叉古城僞裝成陶牧的樣子,引出了周國的細作。

從那以後, 他就留在公主身邊做事了,公主答應每個月給他十片金葉子作爲月例。

說是做事,但其實這半年來他什麼事都沒有,每日就是插科打諢的跟何大錘他們鬥鬥嘴,吃吃喝喝而已。

公主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勤練口技,不能荒廢了,需要用到的時候隨時都能上場。

他知道,自己這是得了大人物的青睞,養着他以備不時之需了。

故而他也十分注意保護自己的嗓子,好保住這樁每個月都有十片金葉子的差事。

可是不管是之前對陶牧,還是後來對公主,他都從沒說過自己還有個弟弟。

那現在何大錘是怎麼知道的?

這念頭在陳剛腦子裡一閃而過,下一刻忽然想起自己在衙門的時候說過,那想來他是從衙門那邊知道的吧?

不過也無所謂了,總歸小安已經死了,隱不隱瞞已經不重要了……

陳剛想到這兒,眼中又有淚意上涌,低頭正要擡手擦去,卻聽前方傳來兩個小童的對話聲。

“哎呀你好笨啊!”

魏佑把彈弓從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奪了回來,親身示範着:“你看,要這樣,瞄準以後再打。”

說着手上一鬆,一枚石彈應聲而出,打在前面一個木頭做的小兔子身上。

兔子頓時從假山上掉下來,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一旁的小童拍手叫好,十分高興的樣子,文靜的小臉上滿是興奮之色,臉蛋兒紅撲撲的,像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有意思的事。

陳剛聽到那聲音,身子一僵,下一刻猛地衝了出去:“小安,小安!”

但是剛邁出腳步,就被何大錘拉住,皺着眉頭瞪了他一眼:“公主與世子面前,不可放肆!”

可陳剛現在哪裡還管得了這些,只知道紅着眼睛哽咽着喊弟弟的名字,想過去看看他好不好,親手摸摸他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邊的人聽到動靜看了過來,小童眼中一亮,歡喜的叫着“哥哥”,邁開腳步向陳安跑來。

同時楚瑤給了何大錘一個眼色,何大錘瞭然,鬆開拉住陳剛的手,躬身退到一旁。

陳剛沒有了桎梏,立刻衝到了小童面前,拉着他淚如泉涌。

“小安,小安!真的是你……你沒事?”

陳安用力的點了點頭,從自己懷中掏出帕子給陳剛擦臉:“我沒事,哥哥不要哭。”

乖乖巧巧的,讓人心疼。

陳安親手碰到了他,聽到了他的聲音,失而復得的情緒瞬間讓他崩潰,一把將陳安抱進了懷裡,嚎啕大哭。

“小安……你沒事,你真的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他只有這一個弟弟了,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弟弟了啊!

他哭的涕泗俱下不能自已,那聲音幾乎要從花園裡傳到宮外去。

旁人勸了半晌也沒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不可自拔,好像只有哭出來才能把自己之前的慌亂驚懼全都發泄出來似的。

楚瑤起初沒管他,後來實在聽煩了,沉着臉道:“你若把嗓子哭壞了,以後就別再想拿金葉子了,帶着你弟弟直接出宮隨便找個地方過活去吧。”

陳剛的哭聲頓時噎在了嗓子裡,打了個哭嗝,生生把那沒哭完的一聲憋了回去,看着就像一口饅頭堵在嗓子裡上不來下不去似的。

魏祁看着險些笑出聲,握着楚瑤的手捏了捏她柔軟的指尖兒。

楚瑤掙了幾下掙不出來,轉頭瞪他一眼,他像看不見似的,自顧自的把她的手捏在手裡,在石桌下肆意把玩。

陳剛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用陳安的帕子擦淨了臉上的眼淚鼻涕,這才問道:“公主,舍弟他……他怎麼會在您這裡?”

楚瑤沒空理會魏祁,對陳剛道:“你不妨問問你弟弟,不然我說了你也不見得信。”

陳剛不解,視線轉回到陳安身上,陳安眸光微黯,有些稚嫩的聲音響起。

“昨日半夜我正在房裡睡覺,就被那位伯伯叫醒了。”

他說着伸手指向何大錘的方向。

何大錘臉色一黑:“啥伯伯?我今年剛二十二,就比你哥大兩歲。”

他生的高大結實,膚色黝黑,沉着臉粗聲粗氣的說話時一臉兇相。

莫說孩子,就是大人看了也會害怕。

陳安怯怯的縮了縮脖子,往自家哥哥懷裡躲了躲,支吾道:“這位……這位大哥哥,把我叫醒了。”

“他說有人要害我,是哥哥你讓他來保護我的,然後就悄悄把我背了出去。”

陳安當時是不信的,一來何大錘看着實在不像什麼好人,二來陳剛告誡過他,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

所以他當時以爲何大錘是個騙子,張嘴就想喊王伯進來救自己。

王伯就是那個老僕,也是陳剛找來照顧陳安的人,已經跟了他們四年了,是他們非常信得過的人。

何大錘察覺,堵住了陳安的嘴,給他換了身衣裳硬把他綁住從屋裡背了出去。

但是他把人揹出去之後並沒有立刻就走,而是躲在暗處讓陳安看着。

陳安看到另一個人把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背進了屋子,沒一會兒又出來了,來到他們身邊,跟他們一起待着。

“又過了一會兒,王伯從自己屋子裡躡手躡腳的走了出來,從院子角落裡的柴垛下面拎出了兩桶火油,灑在了我的門前,然後……”

然後一把火點燃了。

說到這兒,陳安鼻頭一酸,癟着嘴委屈地問:“哥哥,爲什麼王伯要這樣?他白日裡還給我買了好吃的荷葉塘,晚上就……”

就要放火燒死他。

年幼的陳安不懂,年長的陳剛則身子一晃,險些跌坐在地上。

王伯祖上是讀書人家,後因犯了事被貶爲奴,王伯也因此受到牽連,不能再繼續讀書。

但他原本書念得不錯,不僅會識文斷字,還會作詩畫畫,所以便在街上擺攤子,以賣字畫或是給人代寫書信爲生。

陳剛偶然認識了他,多方打聽並暗中觀察之後,覺得此人忠厚老實,學問也不錯,便請他到自己家中來照顧陳安,並給陳安啓蒙。

畢竟他自己不過是一伶人而已,除了王伯這樣的人,再也請不到別的人來教弟弟讀書了,也沒有辦法把弟弟送到書院去。

爲了不虧待王伯,他努力掙錢,像別人一樣給王伯束脩,就爲了讓他能好好教導陳安。

過去這些年,王伯也確實對陳安很好,從未露出過什麼歹意。

“爲什麼……爲什麼……”

陳剛喃喃:“王伯好歹是個讀書人,怎麼會……”

怎麼會狠心做出這種事!

楚瑤輕嗤一聲,道:“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注1】,這有什麼稀奇。”

陳剛卻是久久難以回神,若非這件事是陳安對他親口所說,他根本就不會相信。

他擡頭看向楚瑤,道:“那昨晚在宅子裡的那具屍體……”

“放心吧,那孩子本就已經死了,家裡沒錢下葬,打算直接扔到荒郊野外的。”

“我給了一筆銀子把他買下來了,年紀身高都跟你弟弟差不多。”

陳剛鬆了口氣,生怕因爲自己的弟弟而牽連了別人家的孩子。

不過,若是這樣的話……

“公主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個弟弟了?”

不然怎麼會那麼恰好在王伯要動手前救了小安,還提前準備了一具屍首代替。

“是。”

楚瑤點頭。

“我雖然賞識你的才華,但也不可能放個不知根知底的人在身邊。當初把你留下之後,我便讓人去查過你了。”

“你本是趙國人,當初家中受戰亂影響,逃到了魏國。家裡原本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但那兩個早就死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和陳安而已。”

陳剛心頭一縮,下意識的抱緊了陳安。

他只想到楚瑤知道他有個弟弟,沒想到他連他的家底都查清楚了,甚至連他原本是趙國人都知道。

陳安則是一臉茫然,瞪着又大又圓的眼睛問:“哥哥,我還有別的哥哥和姐姐嗎?”

陳剛眼眶微溼,喉中乾澀,艱難的點了點頭:“有,但是……”

但是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他閉了閉眼,像是下定什麼決心,鬆開抱着陳安的手,對着楚瑤的方向恭敬的磕了個頭。

“原趙國衡水車氏一族第十三代傳人車兆寧,見過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明代詩人曹學佺的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