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閨名

魏昀被楚瑤抱走了, 一衆下人跟在她身後,有人捧着他的手爐, 有人抱着他的玩具, 浩浩蕩蕩的回了鳳棲宮。

魏祁跟在一旁像個犯了錯的罪人,低着頭一句話不敢說。

魏佑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 笑的肩膀直抖。

他怕跟在他們身邊會忍不住笑出來, 所以藉口要去看看大伯母沒跟着一起回去。

不過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寫封信回京, 將這件事好好的跟父皇母后說一說,真是太有意思了。

…………………………

秋水苑中, 魏禕正陪着郭氏說話。

郭氏這段日子被楚瑤等人照顧的很好, 因爲知道她喜靜, 瘋了之後又尤其受不得外人刺激,所以便把她安排在了這處偏僻但是又精緻的地方。

沒有了那些讓她害怕的人,又沒有人跟她再提起那些不好的事, 她現在到比之前清明瞭許多,有時甚至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跟人說一會兒話。

說來也是母子連心, 她平日裡發作時總是抱着枕頭或是被褥當做自己的孩子,好像根本就不認得魏禕了。

但是剛剛魏禕進門時,她卻一眼認出了他, 直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大郎,你回來了?”

魏禕剛從外面進來,手上冰涼,陡然被她握住, 感受到來自母親掌心的溫度,竟莫名紅了眼眶。

“是啊,孩兒回來了,母親等很久了吧?”

郭氏笑着拉着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不久,不久。”

說着又吩咐下人去準備晚膳,連說了好幾個魏禕愛吃的菜。

她行爲舉止看上去一如既往,宛若仍舊是從前那個人,但是現在根本就沒到用膳的時候,而且就算用膳,也是午膳而不是晚膳,可見神志其實還是有些不清醒的。

魏禕鼻頭有些酸澀,剛想說一句“不用,孩兒還不餓”,便聽下人已經率先接過了話。

“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那下人一邊答應着一邊還給魏禕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順着郭氏的意思來。

魏禕明白了,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跟郭氏一起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誰知剛坐下去,郭氏卻又忽然跳了起來。

“老妖婆!那個老妖婆要來了!她害完你爹又要來害你了!大郎不怕,母親護着你!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說着張開雙臂便將魏禕護在自己的臂彎之下,神情戒備而又兇狠地環顧着四周,生怕魏老夫人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害了她的孩子。

魏禕眼中隱隱泛起一層淚光,握着她的手將她的手臂拉了回來。

“母親,祖母不會來了,你忘了嗎?她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病死了,以後都來不了了。”

“……病死了?”

“是啊,病死了。”

魏禕肯定地說道。

郭氏許久纔回過神來,在他身邊緩緩坐下,坐下後又再次跟他確認:“真的病死了?”

“真的。”

郭氏點了點頭,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想倒杯茶給自己喝,卻忘了桌上已經有下人倒好的。

她嘴脣微顫,指尖兒發抖,伸出去還沒摸到茶壺就被魏禕攔下。

“我來吧。”

說着從桌上拿起一個倒扣的茶杯,倒了杯新茶給郭氏遞了過去。

郭氏伸手接過,直到茶水的溫度隔着杯子從掌心傳來,才終於趕到心口暖了一些,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

魏禕不欲再跟她說以前那些事刺激她,正準備隨便找個別的話題讓她分分心,卻聽她自己忽然唸叨了一句:“你父親要是還在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去死了。

後面這半句她沒有說,但魏禕卻身子一僵,明白了她的意思。

祖母死了,若是父親還在,就不用面對那麼多爲難的境遇,就不用在絕望中做出那樣的選擇。

或許在母親的心裡,一直在隱隱希望祖母能早些死去。

她身爲一個兒媳,且是一個規規矩矩謹守本分的兒媳,心中知道這樣的念頭是大逆不道的。

但是站在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角度,她又真的希望魏老夫人這樣的禍害能夠從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她懷着這樣矛盾而又糾結的心思活了二十多年,心裡早已經扭曲的不像樣子了,所以纔會在逼急了的情況下殺了魏老夫人,殺了她之後卻又因爲受了刺激而驟然發瘋。

魏禕低垂着頭,雙拳稍稍收緊:“父親他……他……”

他想說些什麼來安慰郭氏,但是開口之後卻發現對於這個幾乎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他竟然完全不知該說什麼。

他的父親早就已經死了,他甚至連一句有關於他的謊言都編不出來。

郭氏卻不需要他說什麼,靜靜地坐在桌邊握着茶杯,陷入了那些只能自己憋在心裡,從不曾開口對魏禕講述的往事裡。

她被魏老夫人選中,嫁給了一個權傾天下的男人。

這個男人她從未謀面,但是從定親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做好了和他一生一世舉案齊眉的打算,更何況在掀開蓋頭看到他的第一眼後,她便將自己所有的少女春心都交付出去了。

她不知道魏老夫人打算做什麼,只知道家裡長輩讓她以後一切聽婆婆的話,魏老夫人自己也說她別的什麼都不用管,只要乖乖聽話相夫教子就可以了。

她覺得這不是原本就應該做的嗎?很正常啊,所以從未多想過。

直到新婚當晚,她的夫婿不碰她,眼神裡甚至帶着不加掩飾的厭惡。

直到後來,爲了讓她懷上子嗣,魏老夫人一杯接一杯的酒送過來。

郭氏從沒有想過婚後的生活會是這樣的,她覺得屈辱,覺得羞恥,更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每次事後的冷漠,於是趁着魏老夫人不注意,總是偷偷去服避子湯。

魏老夫人沒料到她有這樣的膽子,所以從不曾注意過,只以爲她是跟魏振親近的少,所以沒有子嗣。

後來有一次,下人又端了酒過來,魏振正要喝的時候,有人來找那下人說老夫人那邊出了點事,讓她趕緊回去。

她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趁着那人轉頭說話的工夫,飛快的將魏振手裡的杯子搶了過來,把裡面的酒全都倒在了自己腰側不顯眼的地方,然後又將杯子塞回了魏振手裡。

等那下人轉過頭來,以爲魏振已經喝完了,沒有多想便離開了。

她沒有跟魏振說什麼,也沒有理會他吃驚的眼神,回房睡去了。

夜半時分,沒有喝酒的魏振卻又翻身壓在了她身上,做了跟以前一樣的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次他好像溫柔了許多。

因爲這點兒溫柔,她事後沒有喝避子湯,然後有了魏禕。

郭氏在嫁過來之後不久就知道了魏振和沈五孃的事,但是那時她真的覺得,魏振應該是將沈五娘放下了,打算好好跟她過日子了的。

可老夫人卻並沒有因爲他有了孩子就放鬆對他的掌控,最終當得知沈五娘和她的那兩個孩子都因他而死的時候,他還是受不了了,選擇了去死。

郭氏剛剛升起的那麼一丁丁點的希望,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味一下,就徹底破滅了。

魏振臨死前讓人給她帶了一封信,信中頭一次喚了她的閨名。

他說:夕彤,對不起。

這封訣別書,只有五個字,再無其他。

所以不用別人跟她解釋什麼,他也知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大郎,你父親若在,一定會讓你娶個自己喜歡的女子的。”

她放下茶杯拉着魏禕的手,滿目慈愛。

“只要是你喜歡的,我們都喜歡,不拘什麼出身,也不拘什麼嫡庶。”

魏禕淺笑,回握住她:“我知道,孩兒以後若有了喜歡的女子,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母親,讓母親幫我去提親。”

郭氏聽了果然很開心,一疊聲地告訴他她其實早就已經將聘禮準備好了,只是怕他煩所以沒跟他提過。

母子倆就着這個話題說了半晌的話,郭氏也不覺得累,魏禕竟也沒覺得煩,直到下人說四郎君來了才停下。

魏禕起初有些擔心郭氏認不得魏佑,誰知她或許是心情好,連神志也跟着清醒了許多,一眼認出了魏佑,拉着他問他怎麼過來了。

若不是事先知道這位大伯母的精神出了點兒問題,魏佑幾乎以爲她還是正常的,跟以前一樣。

他得了楚瑤的叮囑,不能在郭氏面前提起死去的太后,也儘量不要提起什麼往事,便尋了些能說的說,當然也沒漏了他的小侄兒是個天生奇才這件事。

郭氏聽了卻大感興趣,提出想去看看魏昀。

魏昀臉色微變,張着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題。

大伯母雖然看上去沒什麼事,但畢竟患有瘋症,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帶她去看他的侄兒。

萬一……萬一她待會兒忽然發作了呢。

魏禕明白他在擔心什麼,正想找個藉口搪塞過去,讓母親打消這個念頭,那個楚瑤派來的婢女卻已經應下了。

“好啊,夫人等奴婢去拿件斗篷來,免得凍着您。”

說完便真的去拿斗篷了。

這下魏禕的心也跟着懸了起來,覺得似乎不應該帶母親去,但是又不想讓母親不高。

還是另一個婢女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說是郭氏曾經也去看過魏昀,楚瑤並沒有攔着,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跟着一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