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閉的玻璃電話亭空間十分狹小,窄窄的牆板上架着小板凳。傑森摟住瑪莉,動作輕柔地把她扶坐在板凳上。她渾身發抖,呼吸哽咽,喘不過氣,眼神呆滯。後來,她擡頭看着他,眼神不再那麼渙散了。
“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彼得!老天,我闖了什麼禍?”
“不是你的錯!如果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能怪你,別再胡思亂想了。”
“傑森,我好怕。他人遠在半個地球外……可是,他們竟然殺了他!”
“你認爲是踏腳石公司嗎?”
“還會有誰?他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華盛頓……一個是紐約。他到機場去見一個人,結果卻被殺了。”
“他是怎麼死的?”
“噢,我的天……”瑪莉的眼中噙滿淚水,“他被槍殺的。打在喉嚨上。”她囁嚅地說着。
傑森突然感到一陣悶痛,不知是哪裡,但就是痛,讓他喘不過氣來。“卡洛斯。”他不自覺地說着,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說出這個名字。
“什麼?”瑪莉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剛纔說什麼?”
“卡洛斯,”他很小聲地又說了一次,“一槍打中喉嚨。卡洛斯。”
“你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扶住她的手臂,“我們出去吧。你還好嗎?你還能走路嗎?”
她點點頭,閉了下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可以。”
“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我們兩個人都需要喝一杯了。然後我們就去找。”
“找什麼?”
“聖·日爾曼那家書店。”
他們在目錄裡卡洛斯的那個條目下找到三本舊雜誌。一本是四年前的國際版《時代週刊》,另外兩本是巴黎的《環球》。他們並沒有在店裡看雜誌,而是把三本都買了下來,坐出租車回蒙巴納斯的飯店。進了飯店之後,他們開始讀那些雜誌。瑪莉坐在牀上,傑森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過了幾分鐘,瑪莉忽然開口了。
“這裡有。”她說話時,聲音和臉上的表情都流露着恐懼。
“念給我聽聽。”
“‘據說卡洛斯和他那一小羣戰士喜歡一種非常殘暴的懲罰手法。他們開槍射擊被害人的喉嚨,通常,這會導致被害人在極度痛苦中死去。這種刑罰通常專門對付泄密者和違反忠誠信條的叛徒,或是那些不願吐露情報的人。’……”唸到這裡,瑪莉停下來,再也念不下去了。她往後一仰,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不願說,所以他們就殺了他。噢,老天……”
“他什麼都不知道,能說什麼呢?”傑森說。
“可是你知道!”瑪莉忽然又坐起來,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知道他們會開槍打別人的喉嚨!你剛纔說過!”
“我是說過。我知道。可是我能說的也就只有這樣。”
“你怎麼會知道?”
“但願我能回答這個問題。可是我真的沒辦法。”
“可以幫我倒杯酒嗎?”
“當然,”傑森站起來,走到梳妝檯邊。他倒了兩小杯威士忌,回頭看看她,“你要他們送點冰塊上來嗎?埃爾韋已經值班了,他很快就會送上來。”
“不用了。我恐怕等不及了,”她把雜誌摔到牀上,轉身看着他。似乎還帶着一點疑慮,“我快要發瘋了!”
“我也差不多了。”
“我很願意相信你,而且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我……我……”
“可是你心裡還是有點懷疑,”傑森接着她的話往下說,“就像我懷疑自己一樣,”他把酒杯遞給她,“你叫我說什麼呢?我能說什麼呢?我是不是卡洛斯的手下?我是不是泄密者?或者,是不是叛徒?是不是因爲這樣,所以我纔會知道執行死刑的方法?”
“別再胡思亂想了!”
“我也常常對自己說這句話,‘別再胡思亂想了!’別再想了。有時候,我會試着回想,但順着那個思緒回想到某個程度後就只能停下來。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想得太深。找出一個漏洞就會引出十個問題,而十個問題都和那個漏洞有着密切的關聯。那種感覺就像喝到爛醉,睡了一大覺醒來之後,卻搞不清楚跟誰打過架,跟誰睡在一起,或是……真該死……殺了什麼人一樣。”
“不會的!……”瑪莉費力地擠出聲音,“你就是你,不要讓那個你離開我。”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讓那個我離開自己,”傑森走回椅子邊坐下,轉頭看着窗外,“剛纔你從這雜誌裡看到……看到一種執行死刑的方法。而我看到的是別的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就好像我認識霍華德·利蘭一樣。我甚至不需要看雜誌就已經知道了。”
“你看到什麼?”
傑森伸出手把那本四年前的《時代週刊》拿起來。雜誌正好翻在那一頁。上面有張素描,畫着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線條粗略,畫得也並不明確,彷彿是根據別人模糊的描述畫下來的。他拿起那本雜誌,要遞給她。
“你看看,”他說,“這標題下面,從左邊開始。標題叫‘傳奇人物,還是殺人狂魔’。你看完之後,我想和你玩個遊戲。”
“遊戲?”
“對。這篇文章我只看了最前的兩段。這點你一定要相信。”
“好吧。”瑪莉看着他,一臉茫然。她把雜誌放平,就着燈光開始讀。
傳奇人物,還是殺人狂魔
過去十多年來,“卡洛斯”這個名字在全球各大城市的黑街陋巷裡暗中流傳。這些截然不同的城市風貌各異,例如巴黎、德黑蘭、貝魯特、倫敦、開羅,還有阿姆斯特丹等等。有人說他是“絕對的恐怖分子”,因爲,以他爲名所展開的各種暗殺謀害行動,純粹只是爲殺人而殺人,沒有明確的政治信念。然而,有確切的證據顯示,他爲某些極端分子外圍組織執行暗殺行動,並收取報酬,例如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巴德爾·邁因霍夫幫。他一方面爲這兩個組織訓練殺手,一方面卻又從他們身上榨取暴利。他對這些恐怖組織的成員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而這些組織本身也存在着內部矛盾,正因爲這兩個因素,“卡洛斯”這個名字開始慢慢浮上水面。懷恨在心的恐怖分子背叛組織投向他的陣營,提供情報。
他的輝煌成就創造出無數的傳奇故事,而這些故事營造出一幅圖像。他的世界充斥着暴力和陰謀,有驚天動地的爆炸,也有爾虞我詐的陰謀,豪華名車疾速奔馳,身邊美女川流不息。諸多事實交織出一個繁複多面的形象,他既像老謀深算的經濟學大師亞當·斯密AdamSmith,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富國論》。,也像伊安·弗萊明IanFleming,英國作家,007系列的原著者。筆下的詹姆斯·邦德。即使到頭來“卡洛斯”終究還是一個凡人,但是把所有的事實歸納起來,他根本就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可怕人物。浪漫的傳奇人物化身爲噬血的殺人狂魔,他對職業殺手的行業生態瞭如指掌,熟知他們的行情、成本、分佈地點和派系關係,並且應用對市場分析的精湛知識爲全球各地的暗殺行動穿針引線。這是個高度複雜的行業,而“卡洛斯”正是這一行業的精算大師。
要描述這個人,必須從一個衆所周知的名字開始,而這個名字就像他所從事的行業一樣怪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據說他住在委內瑞拉,父親是位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律師,長期資助共產黨組織,但並不是黨內的重要人士(父親幫他取伊里奇這個名字,是爲了紀念蘇聯建國領袖——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這個小男孩從小被父親送到俄國唸書,他的主要的教育都是在俄國完成的,包括在諾夫哥羅德的蘇聯軍事基地接受間諜訓練。在他人生歷程的整體描述中,那段時期就像一團謎,充斥着各種傳言和臆測。據說,克里姆林宮有一兩個委員會專門長期觀察外國學生,判斷有沒有機會加以吸收,以便日後進行滲透工作。他們長期觀察伊里奇·桑切斯之後,決定徹底放棄這個年輕人。他們發現,他是個偏執狂,深信精準的暗殺行動和炸彈攻擊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惟一答案。委員會建議把這個年輕人送回委內瑞拉,並且斷絕蘇維埃政府和他們家族的一切關係。桑切斯遭到莫斯科當局的排斥,卻又對西方社會深惡痛絕,於是,他開始動手打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是至高無上的領導人。他成爲一個超越政治領域的殺手,他可以和形形色色的政治組織、思想團體合作,執行暗殺任務。對他而言,還有比這更適合他的角色嗎?
到這個階段,他的整體面貌已經逐漸拼湊成形了。他精通各種語言,除了母語西班牙語之外,還有俄語、法語和英語。對桑切斯來說,他在蘇聯所受的訓練就像一座跳板,使得他的殺人技藝更加爐火純青。被莫斯科當局驅逐出境後,他曾專心進行了好幾個月的研究,據說,督導他做研究的,就是古巴社會主義革命領袖,人稱“紅色羅賓漢”的切·格瓦拉。他精通科學,擅長操作各種類型的武器和炸藥。他可以蒙着眼睛拆解組合全世界各種廠牌類型的槍。任何一種炸藥只要拿來聞一聞摸一摸,他就能分析出炸藥的成分,並想出十幾種引爆的方法。他已經蓄勢待發。他選擇巴黎作爲指揮中心,並且放出消息,昭告全世界,在巴黎,有個人可以承接別人不敢碰的各種暗殺任務。
然而,他的生平依然是一團謎,因爲,沒有人知道他的出生日期資料,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執行了多少暗殺行動。“卡洛斯”究竟幾歲呢?有多少謀殺案件和他有關?儘管其他人宣稱爲某些案件負責,但那些至今還是個謎。加拉加斯當地的記者在全國各地進行地毯式搜索,卻始終找不到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的出生證明。委內瑞拉全國有十幾萬人姓桑切斯,有好幾百人叫拉米雷斯·桑切斯,然而卻找不到半個人名叫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難道伊里奇這名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嗎?或者,那些出生資料早就被他湮滅,再度證明了“卡洛斯”心思細密滴水不漏?據一般推測,這位殺手的年齡大約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只不過,沒有人能夠確定。
達拉斯的圓丘草坪
但有件事毫無爭議。這位殺手從最初的幾次暗殺任務中獲得了爲數可觀的利潤,並用這些錢建構了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效率之高,就連通用汽車公司的營運分析師都豔羨不已。它把資本主義的效率發揮到極致,成員的恐懼心理創造出等量的忠誠,而報酬的高低也和任務執行的成果成正比。背叛會導致立即的後果——死亡。但另一方面,成功執行任務也會得到立即的回報——豐厚的獎金和數額龐大的津貼。整個組織的各個層面似乎都有一批精挑細選的主管。但這個有充分根據的傳聞會讓人立刻聯想到一個問題:最開始的資金是哪來的?哪些人是他最初的犧牲品?
最常引發衆人揣測的是十三年前發生在美國達拉斯的一個案子。長久以來,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引發了無數爭議。當時,距離車隊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片圓丘狀的草坪,草坪後面冒出了一陣煙。然而,針對這一點,始終沒人能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有一臺攝影機拍到了那陣煙,有兩輛警用摩托車上的無線電接收到奇怪的聲音,然而,現場並沒有發現彈殼或是腳印。當時,圓丘草坪所有相關的情報都被認定和本案毫無關聯,所以聯邦調查局在達拉斯調查時,都剔除了這些情報,並沒有把它們納入華倫委員會的調查報告。這些情報提供自一個旁觀的路人,名叫KM賴特,住在北達拉斯。他在接受審訊時,提出了以下的證詞:
“纔怪,當時惟一一個站在附近的兔崽子是‘破麻布比利’,而且那個老傢伙距離那地方至少有好幾百米遠。”
他提到的“比利”是個上了年紀的流浪漢,經常在觀光客常去的地方閒晃。而“破麻布”的意思是,他喜歡用破破爛爛的麻布把自己的鞋子包起來,以博取遊客的同情。根據本刊記者的追蹤,賴特的證詞從未向社會大衆公開。
然而,六個星期前,有位黎巴嫩恐怖分子遭到逮捕。特拉維夫當局對他進行嚴密審訊時,突破了他的心防。他辯稱自己事先被剔除了,並沒有參與這項行動,而且,他宣稱自己手中握有關於殺手“卡洛斯”的珍貴情報。以色列情報局把審訊的相關資料呈遞給了華盛頓當局。本刊派駐華府記者已經取得了該資料的摘要內容。
證詞:“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卡洛斯本人在達拉斯。他冒充古巴人,設計奧斯華德,讓他成爲代罪羔羊。而他是後援人員。整個暗殺行動就是他策劃的。”
詢問:“你有什麼證據?”
證詞:“我親耳聽見他說的。當時他的位置就在那個大石塊後面的圓丘草坪上,他的步槍上加裝了一個接彈殼的網子。”
詢問:“我們並沒有接到這樣的報告,爲什麼沒有人看到他?”
證詞:“有人可能看到了他,只不過沒人察覺出什麼異樣。他打扮得像個老人,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並且用帆布把鞋子包起來,以免留下腳印。”
一名恐怖分子所提供的情報顯然不能作爲證據,不過,我們也不能永遠忽視這樣的情報。最重要的是,這些情報牽涉到一名頭號殺手,一名全球知名的陰謀分子。在國家陷入危機的重大時刻,這些證詞鐵一般地證明了殺手介入了這次行動。然而,這些不爲人知的證詞從未向社會大衆公開,也沒有被深入調查。我們必須嚴正地面對這個問題。達拉斯的悲劇牽涉到許多人,那些人後來都死了。“破麻布比利”的命運也和那些人一樣。幾天後,比利被人發現過量吸毒死亡。衆所周知,這個老人長期酗酒,而且喝的都是廉價的劣酒,但從來沒人聽說過他吸毒。他根本就買不起毒品。
“卡洛斯”是否就是圓丘草坪上的那個神秘殺手?多麼轟轟烈烈的殺手生涯起點啊!如果達拉斯的行動真是他一手策劃的,那麼,究竟有幾百萬美金流入了他的口袋?這些錢當然足以讓他建立起一個龐大的體系,吸收無數情報販子和殺手,彷彿一個龐大的企業體系一樣。
這個傳奇人物已不再只是傳說,而是個活生生的存在。卡洛斯的血肉之軀,是一個由無數人的鮮血塑造出來的殺人狂魔。
瑪莉把雜誌放下,“你說要玩什麼遊戲?”
“你看完了嗎?”傑森本來看着窗外,這時候轉過頭,看着她。
“看完了。”
“我猜,關於這個事件,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都有。一大堆理論、推測,甚至還有人畫等號。”
“畫等號?”
“如果某個地方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在另一個地方造成影響,這兩者之間就會產生某種關係。”
“你的意思是有關聯。”瑪莉說。
“也可以說是關聯。那些事情都有關聯的,不是嗎?”
“在某個程度上可以這麼說。不過,那篇報道根本談不上正式報告,有很多地方純屬臆測、傳言,還有二手情報。”
“不過也有事實證據。”
“那是資料。”
“好吧,你要說那是資料也可以。”
“你要玩什麼遊戲?”瑪莉又問了一次。
“這個遊戲的名稱很簡單,叫作‘追捕’。”
“要追捕誰呢?”
“我,”傑森坐着,身體往前傾,“我要你問我一些問題。從那篇報道里面隨便找,找任何東西來問我。一句話、一個城市、一個傳言,或者片段的……資料。什麼都可以。你聽聽我的答案對不對。我的直覺反應。”
“親愛的,那樣並不能證明……”
“你就問吧!”傑森的口氣很堅定。
“好吧,”瑪莉拿起那本《時代週刊》雜誌,“貝魯特。”她說。
“大使館,”他回答,“裡面有個專員是中情局聯絡站的主管。他在街上遭到槍殺。三十萬美金。”
瑪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這一段我還記得。”
“我沒有看到!”傑森打斷她的話,“繼續問。”
她回瞪了他一眼,然後又轉頭看雜誌,“巴德爾·邁因霍夫幫。”
“斯圖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兩件謀殺,一件綁架。巴德爾委託。費用從……”傑森突然停下來,然後很驚訝地低聲說,“美國來的。底特律……華盛頓,特拉華Delaware,美國州名……”
“傑森,什麼是……”
“拜託,繼續問。”
“一個名字,桑切斯。”
“全名是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他回答說,“他就是……卡洛斯。”
“他爲什麼叫伊里奇?”
傑森頓了一下,眼睛茫然地轉了幾下,“我不知道。”
“那是一個俄國名字,不是西班牙名字。他媽媽是俄國人嗎?”
“不是……是。是他媽媽。一定是她媽媽……我猜的。我不太確定。”
“諾夫哥羅德。”
“間諜訓練軍事基地。通訊。密碼。頻率轉換。桑切斯是個中高手。”
“傑森,那些東西一定是你在雜誌裡看到的。”
“我根本就沒有看!幫個忙,繼續問。”
瑪莉又跳回到文章的最前面,“德黑蘭。”
“八件暗殺。分別委託——霍梅尼Khomeini,伊朗什葉派領袖。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費用,兩百萬。來源:西南蘇維埃部門。”
“巴黎。”瑪莉立刻接下去說。
“所有的合約都通過巴黎處理。”
“什麼合約?”
“合約……殺人。”
“誰要殺人?誰的合約?”
“桑切斯的……卡洛斯。”
“卡洛斯?那麼那些合約就是卡洛斯的,要殺人的是他。和你沒有關係。”
“那是卡洛斯的合約,”傑森說,彷彿有點精神恍惚,“和我……沒有關係。”他重複着瑪莉的話,彷彿在自言自語。
“傑森,就像你剛纔說的。這些事情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不對!不是這樣!”傑森突然大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站在那瞪着她,“我們的合約。”他很小聲地又補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是我的本能反應!自然反應!這就是爲什麼我必須到巴黎來!”他飛快地轉身走到窗邊,猛然抓住窗框。“這就是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他繼續說,“別忘了,我們不是在找漏洞,我們是在找真相。也許我們已經找到真相了,也許這個遊戲已經讓真相顯示出來了。”
“這種測試不算數!這只是一種嚴格的隨機回想測試。《時代週刊》這樣的雜誌會刊登文章,一定是從全世界半數以上的報紙彙整起來的。這些東西你很可能在別的報紙上看過。”
“事實證據在於這些東西我都記住了。”
“但你並沒有完全記得。比如說,你就不知道伊里奇這個名字從哪來。你不知道卡洛斯的爸爸是委內瑞拉的律師,信仰共產主義。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信息。此外,你完全沒有提到古巴人。要是你提到的話,那就會牽扯到這篇報道里最令人震驚的臆測,可是你半個字也沒提到!”
“你在說什麼?”
“達拉斯,”她說,“一九六三年十一月。”
“肯尼迪。”傑森回答。
“就這樣嗎?肯尼迪?”
“肯尼迪就是那個時候被殺的。”傑森慢慢站起來。
“沒錯,可那不是我想問你的。”
“我知道,”傑森說,他的聲音突然又變得平平淡淡,彷彿他是在真空的空間裡說話,“一座圓丘草坪……破麻布比利。”
“你一定看過這篇文章!”
“我沒有。”
“那你從前一定聽別人說過,或是以前看過!”
“有可能,但重點不在那裡,不是嗎?”
“別再胡思亂想了,傑森!”
“又是這句話。真希望我有辦法。”
“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你就是卡洛斯嗎?”
“老天,當然不是。卡洛斯想殺我,而且我不會說俄語,這個我很清楚。”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就是我一開始告訴你的,這個遊戲。這個遊戲叫做‘追捕手下’。”
“手下?”
“沒錯。一個背叛卡洛斯的手下。這是惟一的解釋。這也是惟一的原因,爲什麼我知道那些事情,而且,我牽涉到所有的那些事情。”
“你爲什麼說背叛?”
“因爲他真的想殺我。他非殺我不可,因爲他認爲我知道太多他的事情了。”
瑪莉本來一直盤坐在牀上,這時候她忽然把腿移到牀邊,踩在地板上,兩手撐在身旁,“你說的是背叛的後果,那麼,原因呢?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就真的做過那些事,你會變成……變成……”她忽然停下來。
“我已經想得很徹底了,也許現在要爲自己找個正當的理由已經有點晚了。”傑森說。他看着眼前這個心愛的女人。她似乎已經明白這篇報道背後所隱含的意義,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我可以替自己找出很多理由,只不過都是些陳腔濫調。比如說,一羣強盜窩裡反……或者,一羣殺手……”
“這些都講不通!”瑪莉哭喊着,“根本沒有半點證據!”
“有一籮筐的證據,你應該心裡有數。我很可能收了目標對象的錢,臨陣倒戈,要不然就是從買家所付的酬勞裡偷了一大筆錢。這兩種可能性都足以解釋蘇黎世的那個賬戶。”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看着牀頭的牆壁。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在看,只是心中無限感慨。“這也足以解釋我爲什麼知道霍華德·利蘭,知道馬賽、貝魯特、斯圖加特……慕尼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所遺忘的一切事實證據已經快要浮現出來了。其中有一件最重要的,爲什麼我一直避免提到他的名字?爲什麼我從來沒有和你提過他?因爲我害怕。因爲我怕他。”
他們陷入了一陣冗長的沉默。除了恐懼,還有更多的含意。瑪莉點點頭。“我知道你相信這種推論,”她說,“從某個角度來說,我也希望那是真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是這樣。你寧願相信測試的結果,因爲那可以證明你剛纔說的,你是個殺手。你終於有了個答案……一個身份。也許那並不是你想要的身份,不過,天知道,有個身份總比你現在這樣好。現在的你,每天就像在迷宮裡蒙着眼睛漫無目的地遊蕩。所以我想你現在大概覺得只要有個身份就好,是什麼都沒關係,”她頓了頓,“我剛纔說我也希望你的推論是真的,因爲如果是真的,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了。”
“你說什麼?”
“親愛的,矛盾就在這裡。你所說的那個等號,兩頭所有的數字或象徵並不相等。如果你真是你自己口中所說的殺手,而且很怕卡洛斯——天知道,有誰不怕他呢——那麼在這個世界上,巴黎絕對不會是你急着想來的地方。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早就應該在別的地方了。那是你自己說的。你會跑得遠遠的,你會拿着蘇黎世賬戶裡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你並沒有這樣做,相反,你偏向虎山行,直闖卡洛斯的龍潭虎穴。害怕的人不會做這種事,同樣,有罪惡感的人也不會。”
“沒有別的原因。我到巴黎來是爲了找出真相,就這麼簡單。”
“那我們就趕快跑。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拿到錢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你——能夠阻擋我們了。那也很簡單,不是嗎?”瑪莉凝視着他。
傑森看着她,然後又把頭轉開。他走到梳妝檯邊,倒了一杯酒。“還要考慮到踏腳石這家公司。”他用辯解的口吻說道。
“爲什麼除了卡洛斯之外還有別的原因?這纔是真正的等號,等號兩邊纔會真正相等。卡洛斯再加上踏腳石。有一個我曾深愛過的男人被踏腳石公司殺了。這樣一來,我們就更有理由趕快跑,趕快逃命了。”
“我認爲那是因爲你想把殺他的那些人揪出來,”傑森說,“你想找他們報仇。”
“我確實想。很想。不過,自然會有別人去找他們的。對我來說,事有輕重緩急,報仇絕不是我優先考慮的事。我優先考慮的是我們兩個。你和我。或者,那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我對你的感情。”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他緊緊抓住手上的酒杯,凝視着她,“我愛你。”他溫柔地說。
“那我們就逃吧!”她說話時不由自主地提高聲調,朝他跨近了一步,“我們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後,徹底忘掉,然後儘快逃走,逃得越遠越好!我們走吧!”
“我……我,”傑森支支吾吾地說。他腦海中彷彿又瀰漫起一團霧,令他不安,令他憤怒,“還有……還有別的事情。”
“什麼事情?我們相愛,我們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彼此!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變成任何身份!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們,不是嗎?”
傑森感到自己的額頭開始冒汗,口乾舌燥。“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們。”他快要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我得想一想。”
“你還有什麼好想的?”瑪莉開始逼他,又朝他跨近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正眼看她。“最重要的是隻剩下我和你了,不是嗎?”
“只有我和你,”他輕輕重複她說過的話,腦海中的迷霧似乎越來越濃,令他窒息,“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還要想一下。還有太多事情需要查清楚,我必須找出更多的真相。”
“有那麼重要嗎?爲什麼?”
“那……反正就是很重要。”
“你不知道爲什麼嗎?”
“我知道……不,我不太清楚。現在不要問我。”
“如果現在不弄清楚,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什麼時候纔可以問你?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夠拋開這一切?或者說,你拋得開嗎?”
“夠了!”他突然大吼起來,把玻璃杯重重地摔在木製托盤上,“我不能就這樣跑掉!我不要!我一定要留在這裡!我一定要查清楚!”
瑪莉快步衝到他面前,雙手搭在他肩上,然後撫摸他的臉,幫他擦掉汗水,“你終於說出來了。親愛的,你聽到了嗎?你不能跑,是因爲你距離真相越近,你就越感到不安。可是,如果你真的跑了,情況反而會更糟。你根本就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你會活在一場噩夢裡,噩夢會纏着你不放。我懂。”
他伸手輕撫着她的臉,凝視着她,“你真的懂?”
“我當然懂。可是你必須親口說出來,我不能替你說,”她緊靠着他,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我不得不逼你說……有趣的是,可以逃的人是我。我大可帶你搭今晚的飛機,跑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從此消失,永遠不再回頭。從此以後,我們可以快快樂樂的在一起,那將會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可是你不能跑。無論真相是什麼,如果你沒有在巴黎解開那個謎,那個謎會慢慢吞噬你,總有一天,你會受不了的。親愛的,很瘋狂吧?很諷刺吧?我不在乎知不知道真相,可是你卻無法忍受。”
“你說你可以就此消失?”傑森問,“那你的家人怎麼辦?你的工作怎麼辦?你身邊所有的人怎麼辦?”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傻瓜,”她回答得很快,“我會想辦法找個合理的藉口。我倒不覺得那很麻煩。我會向我們部門請長假,說我要去接受治療,或是其他個人因素,感情受到創傷,壓力太大而崩潰。我隨時可以回去,他們會懂的。”
“彼得?”
“沒錯。”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們曾經很親近,但現在關係不一樣了。在我看來,現在的關係對我們兩個來說反而更重要。彼得就像個有很多缺點的哥哥。儘管他有很多缺點,但你還是會接受他。因爲他有顆高貴正直的心。”
“我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她擡頭看着他,“你也同樣高貴正直。假如你做的是我那種工作,高貴正直的品格就很重要。你知道嗎,傑森?真正操控這個世界的人,並不是那些軟弱溫馴的人,而是那些腐敗的人。而且我有種感覺,貪污腐敗和殺戮只有一線之隔。”
“你說的是踏腳石七一公司?”
“沒錯。其實你也說對了,我確實想把他們揪出來。他們做出那種事,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至於你,你也無法不顧一切地跑掉。”
他輕吻了一下她的臉,她的頭髮,然後緊緊擁着她。“我應該把你趕走,”他說,“我應該叫你離我遠一點。偏偏我做不到,雖然明知道我應該這樣做。”
“就算你真的趕我走也沒用。親愛的,我不會離開你的。”
那位律師的辦公室在小教堂大道,書牆環繞的會議室倒更像舞臺,而不是辦公場所。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如同佈景般井井有條。所有協商交易都在這間會議室裡敲定,而不是在合約上。至於那位律師呢,看起來很有威嚴,下巴留着一撮白色山羊鬍,鷹鉤鼻上掛着一副銀絲框的夾鼻眼鏡。只不過,這副相貌還是掩蓋不了他那種靠旁門左道牟利的貪婪之氣。他甚至堅持用那口很不純熟的英語和他們交談,這樣一來,日後要是有什麼差錯,他就可以辯稱是他當時聽錯了。
瑪莉主要負責跟律師談,傑森旁聽,偶爾問瑪莉幾句,一副全權委託的模樣。她簡潔扼要地講出重點,把現金支票改成無記名債券,而且必須能夠兌換美金,面額最高兩萬,最小五元。她交代律師告訴銀行,序號不可連在一起,兩個序號間至少要有三位數的差距,每隔五批債券就要有一份國際擔保憑證。她很清楚地講出她要的東西,完全不受律師的干擾。她想出來的方法非常複雜,絕大多數銀行和經紀人根本無力追查那些債券,而且,銀行和經紀人也不會有額外的麻煩和花費。他們絕對可以拿得到錢。
那位山羊鬍律師有點不太高興。他給安東尼·達馬庫爾打了個電話,把所有事情全部交代清楚。電話裡,那位安東尼·達馬庫爾似乎也不太高興。就在律師快說完時,瑪莉忽然舉起手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伯恩先生堅持,二十萬法郎必須用現金支付。其中十萬法郎和債券放在一起,另外十萬法郎由達馬庫爾先生保管。伯恩先生建議,達馬庫爾先生保管的那十萬法郎可以按照以下方式分配:七萬五千法郎付給達馬庫爾先生,兩萬五千法郎付給你。他很感謝兩位的服務和建議,也很抱歉給兩位增加了不少麻煩。我想應該不需要再特別交代了,也不需要再做細目報表了吧?”
她的話才說完,律師滿臉的不高興立刻一掃而空,被逢迎諂媚的表情所取代。那種逢迎諂媚的表情是法國人簽訂凡爾賽條約以來所罕見的。伯恩先生和他尊貴的顧問提出了許多要求,雖然那些要求很不尋常,但完全可以理解。所有事情都完全照他們的要求安排好了。
伯恩先生會把一個皮製公文包交給那位律師,給他用來裝債券和鈔票。下午兩點三十分時,會有位帶槍的信差帶着那個公文包從銀行出發,在下午三點鐘抵達新橋與伯恩先生碰面。這位奇特的客戶會手持一小片皮革來證明自己的身份。那片皮革就是從那個公文包上割下來的,貼回公文包上時,會與那個破洞完全吻合。除此之外,伯恩先生還會說出一句暗語:“蘇黎世的柯尼希先生問候您。”
所有事情都鉅細靡遺地交代好了,只剩下一件還沒說。伯恩先生的顧問開始清清楚楚地向這位律師交代。
“我們知道機密卡片上的指示必須嚴格執行,而且,我們也相信達馬庫爾先生一定會照辦,”瑪莉·聖雅各說,“不過我們都知道,執行指示的時間是否拿捏得恰到好處,攸關伯恩先生的權利,而且我們希望伯恩先生的權利不會受到任何損害。萬一伯恩先生的權利受損,我身爲國際銀行業務協會的正式成員——目前是不具名會員,而且親眼目睹事件發生,我當然有義務儘快向協會申報銀行運作的疏失,儘快進行司法調查,而且刻不容緩。當然,我相信我們並不需要走到這一步,畢竟我們都拿到了相當合理的報酬,不是嗎,律師先生?”
“確實,確實,小姐!在銀行業務和司法方面……確實不需要。當然,人生當中……掌握時機是最重要的。兩位不必擔心。”
“我知道。”瑪莉說。
傑森仔細檢查了滅音器上的溝紋。那把槍太久沒有使用了,上面積了不少灰塵和毛絮。他清理乾淨之後,很滿意地看了一下。最後,他把滅音器扭緊,然後按了一下彈倉的卡榫,再把彈匣卸下來檢查一下。裡面還有六顆子彈。一切都已準備妥當,蓄勢待發。他把槍插在腰帶裡,然後扣上西裝外套的鈕釦。
瑪莉沒有看到他拿槍。她坐在牀邊,背對着他,正和加拿大大使館的那位專員通電話。丹尼斯·科伯里爾。香菸擺在筆記本旁邊的菸灰缸上,煙霧盤旋而上。她在筆記本上寫下科伯里爾告訴她的資料。他說完之後,她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就掛了電話。她依舊一動不動地坐着,手上拿着鉛筆。
“他還不知道彼得出事了,”她轉頭對傑森說,“有點奇怪。”
“確實很奇怪,”傑森說,“我還以爲他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你跟我說過,他們在清查彼得的通訊記錄。他曾經打過一通電話到巴黎來,打給科伯里爾。應該有人會循線追查纔對。”
“我還沒想到這個。我正在想報紙和通訊社的事情。彼得……彼得的屍體是十八個小時前發現的。雖然我提到他的時候語氣很稀鬆平常,不過,他可是加拿大政府中的重要人士。他死了應該會是條大新聞,謀殺就更不得了了……可是報上完全沒有消息。”
“今天晚上打電話去渥太華,打聽一下究竟怎麼回事。”
“我會打的。”
“科伯里爾跟你說什麼?”
“噢,對了,”瑪莉轉頭去看她的筆記本,“馬德萊娜街那輛汽車的車牌號碼沒什麼特別,是在戴高樂機場租的,登記姓名是讓·皮埃爾·拉魯斯……”
“約翰·史密斯。”傑森突然插嘴。
“沒錯。不過達馬庫爾給你的那個電話號碼,他倒是查出了一點眉目,可是他說他看不出那個電話哪有問題。老實說,我也看不出來。”
“那倒很奇怪。”
“是很奇怪。那是聖·奧諾雷大道SaintHonor,巴黎最奢華的大道之一。一間時尚店申請的私人電話。店名就叫‘經典’。”
“時尚店?你是說畫室嗎?”
“我不確定裡面有沒有畫室,不過,那主要是家名牌服飾專賣店,就像迪奧,或是紀梵希之類的訂製時裝。科伯里爾告訴我,在時尚圈子裡,大家都把那地方叫作‘勒內之家’。他就是貝熱龍。”
“他是誰?”
“勒內·貝熱龍,他是個設計師。他出道已經很多年了,一直沒有大紅大紫。我知道他是因爲我們家那個小妹也會模仿他的設計。”
“你有地址嗎?”
瑪莉點點頭。“爲什麼科伯里爾不知道彼得出事了?爲什麼沒有人知道?”
“也許等你晚上打了電話就知道了。可能是因爲時差的關係,巴黎這邊的早報來不及上新聞。下午我會去買份晚報。”傑森走到衣櫃邊拿大衣,感覺到腰帶上那把槍的重量。“我要先去一次銀行,然後再跟蹤那個信差去新橋PontNeuf……”他穿上大衣時,注意到瑪莉並沒有聽他說話。“我還要問你一件事。那些信差會穿制服嗎?”
“誰?”
“銀行的信差。”
“沒有發新聞是報社的問題,跟通訊社無關。”
“你說什麼?”
“我在說時差。報社也許來不及上新聞,可是通訊社一定會發稿,大使館一定會收到電文。他們一定會知道。所以說,傑森,這個消息根本就沒有發佈。”
“那你今天晚上就打電話問,”他說,“我要走了。”
“你剛纔是不是問我信差的事?他們有沒有穿制服?”
“我想知道一下。”
“沒錯,他們通常都會穿制服,而且會開裝甲運鈔車。不過我並不確定他們一定會開車。如果那個信差真的開運鈔車,他會把車子停在和橋相隔一個路口的地方,然後走路過去。”
“我知道了,可是我聽不太懂。爲什麼要這樣?”
“身上帶着錢的信差很容易發生危險,可是不這樣不行。銀行的保安少不了他們。開運鈔車太顯眼了,很容易被跟蹤。你真的不考慮一下讓我跟你一起去嗎?”
“不行。”
“相信我,不會有事的,那兩個土匪不會允許事情出差錯。”
“那你就更不需要跟我一起去了。”
“我真受不了你。”
“我在趕時間。”
“我知道。沒有我在旁邊,你行動會更方便,”瑪莉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我瞭解。”她湊近他,吻了他一下,那一剎那,她忽然感覺到他腰帶裡插了把槍。她凝視着他,“你還是不放心,對不對?”
“有備無患,”他笑了一下,輕輕碰了一下她的下巴,“那可是一大筆錢。有了這筆錢,我們就能撐很久了。”
“我喜歡那種聲音。”
“錢的聲音嗎?”
“不,你說‘我們’的聲音,”瑪莉皺了一下眉頭,“要弄個保險箱。”
“你老是做些不合理的推論。”
“你不能把價值幾百萬的可轉讓債券就這樣丟在巴黎旅館的房間裡。你一定要去弄個保險箱。”
“我們可以明天再去買,”他放開她,轉身走向門口,“我不在的時候,你查一下電話簿,把經典服飾店的電話找出來,然後打一下,問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營業。”說完他就快步離開了。
路邊停着一輛出租車,傑森坐在後座,透過前面的擋風玻璃看着銀行門口。司機一邊哼着一段他熟悉的旋律,一邊看報。傑森剛纔已經先付了五十法郎,令他心花怒放。在這位乘客的要求下,出租車原地等待着,引擎從未熄火過。
這時候,一部裝甲運鈔車從右邊的後車窗外閃過,車頂中央伸出一根無線電天線,像是船上尖細的桅杆。傑森的那輛出租車前有個預留車位,專門給特約車輛使用,此時運鈔車就停在那個位置上。運鈔車車尾門上有一片圓圓的防彈玻璃窗,車窗上方亮起了兩盞小紅燈,顯示車子的防盜系統已經啓動。
傑森彎身湊向前,眼睛盯着那個穿制服的人,他從側邊的車門裡鑽出來,在人行道擁擠的人羣中穿梭,走向銀行門口。他忽然鬆了口氣。昨天有三個穿着入時的人跑到瓦羅銀行來找他,還好那個信差並不是他們三個當中的一個。
十五分鐘後,那個信差從銀行門口冒了出來,左手提着那個皮製公文包,右手按着解開的槍套。公文包旁邊破了個洞,他看得很清楚。傑森摸了一下襯衫口袋裡的那片破皮革。如果沒有意外,只要把這片破皮革拼回那個公文包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能代表他的新人生了。遠離巴黎,甚至可能的話,遠離卡洛斯。是否真有這樣的人生?他是否能夠擺脫那個永遠找不到出口的可怕迷宮,接受這樣的人生呢?
只可惜,一切並沒有這麼簡單。在一個真正的迷宮裡,你可以走動、可以跑,到處碰壁。就算盲目找不到方向、就算碰壁,至少還有進展。可是,他腦海中的迷宮卻沒有牆壁,沒有真正的通道可以讓他橫衝直撞。那裡只有無從捉摸的空間,只有虛無縹緲的迷霧,在無邊的黑暗中。每當他在夜裡睜開眼睛,他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黑暗中的迷霧,感覺到臉上汗如雨下。爲什麼總是那片無垠的空間,無邊的黑暗,呼嘯的狂風?爲什麼他總是在夜裡從空中墜落?降落傘。爲什麼?這時候,他腦海中又開始迴盪起一個聲音。他不清楚那聲音從哪來,可是,那個聲音就這樣在他腦海裡迴盪,他聽得到。
史密斯先生,當你失去記憶、失去身份的時候,你還剩下什麼?
夠了!
裝甲運鈔車的車頭一甩,鑽進車水馬龍的馬德萊娜街。傑森立刻拍拍司機的肩膀說:“跟着那輛運鈔車,不過至少要保持兩輛車的距離。”他用法語說。
司機轉頭看了他一眼,看起來很緊張。“先生,我看你是搭錯車了,請你把錢拿回去吧。”
“你這個笨蛋,我們是同一家公司的人。我們正在執行特殊任務。”
“對不起,先生。我一定會跟上。”司機開着車斜斜地衝了出去,扎進洶涌的車流裡。
那輛運鈔車選了一條去往塞納河邊最快的路線,經過幾條小路,到拉佩河濱大道,向左轉,朝着新橋駛去。當傑森感覺車子距離新橋大概只剩下三四個路口的時候,運鈔車突然減速,慢慢靠向路邊,似乎那個信差覺得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去新橋還太早。然而,傑森卻覺得他已經快要遲到了。只差六分鐘就到三點了,六分鐘的時間根本不夠他把車子開到距離橋邊一個路口的地方,然後再走路過去。那麼,運鈔車爲什麼會突然減速?減速?不對,車子已經停下來了,不動了!爲什麼?
堵車嗎?……老天,對了,路上塞車!
“停車,”傑森對司機說,“停到路邊,快點!”
“怎麼了,先生?”
“今天算你走運了,”傑森說,“只要你走到那輛運鈔車前門的窗口,跟那個駕駛員說幾句話,我們公司願意額外多付你一百法郎。怎麼樣,你想賺這一百塊嗎?”
“先生,你說什麼?”
“老實說,我們在考驗他。他是新來的。怎麼樣,想不想賺這一百塊?”
“你是說,我只要走到窗口,跟他說幾句話就可以了?”
“沒錯。頂多五秒鐘,然後你就可以回你的出租車,繼續開。”
“不會有麻煩吧?我可不想惹麻煩。”
“我們是全法國最有信譽的公司之一。到處都能看到我們公司的運鈔車。”
“這個……”
“算了!”傑森開始伸手去抓門把。
“你要我說什麼?”
傑森把一百法郎拿到他面前。“就這句話:‘瑞士的柯尼希先生問候您’。你記得住嗎?”
“‘瑞士的柯尼希先生問候您’,好像不怎麼難。”
“那好,我們走吧,我跟在你後面。”
“你?跟在我後面?”
“沒錯。”他們快步走向那輛運鈔車,緊靠着馬路右邊。成羣的轎車和卡車從他們左邊經過,走走停停。傑森心裡想,那輛運鈔車是卡洛斯設下的陷阱。殺手設法混進了武裝信差的圈子裡。他們監聽無線電頻道,聽到一個名字,一個會面地點;然後,他們就找上那個薪資微薄的信差,讓他發了筆小財。伯恩。新橋。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位信差似乎不那麼急着準時到達,似乎想讓卡洛斯的殺手有充裕的時間及時趕到新橋。巴黎的交通是出了名的亂,遲到是家常便飯。傑森拉住那個出租車司機,手上拿着兩百法郎在他面前晃。司機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鈔票。
“先生?”
“我們公司出手一向很大方。這個人嚴重違反了公司規定,需要教訓一下。等一下你說過‘瑞士的柯尼希先生問候您’之後,再加上一句‘原定計劃改變了。我車上的乘客想要見你’。你聽清楚了嗎?”
司機的眼睛又轉回去盯着那幾張法郎。“那有什麼問題。”說着就把鈔票拿走了。
他們靠在運鈔車上邊慢慢往前移動。傑森背靠車身,右手藏在大衣裡,握住腰帶上那把槍。出租車司機湊近車窗,伸手敲敲玻璃。
“喂!你聽着!瑞士的柯尼希先生問候您!”他大喊。
車窗搖了下來,降了四五公分。“你在幹什麼?”裡面的人也在大喊,“先生,你應該在新橋等我的!”
那個出租車司機也不傻,他也想早點脫身,越快越好。“不是我,你這個混球!”四面八方都是轟隆隆的車聲。他拉開嗓門大喊,“有人叫我告訴你!原定計劃改變了!後面,我的車上有一位先生要見你!”
“叫他快點。”傑森說,然後掏出身上最後一張五十法郎,拿在手上,沒讓車子裡的那個人看見。
司機瞄了一眼那張鈔票,於是又回頭對那個信差說,“快一點吧!要是你不立刻去見他,你的飯碗就要砸了!”
“好了,你走吧!”傑森說。司機立刻轉身從傑森旁邊跑過去,一把抓住那張鈔票,跑回他的出租車。
傑森站着不動,聽着路上車陣裡迴盪出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和轟隆隆的引擎聲,有點緊張。這時候,他忽然聽到運鈔車裡有人在大喊,不是一個人對着無線電對講機大喊,而是兩個人互相吼叫。原來車裡並非只有信差一人。另外還有一個人跟他在一起。
“就是那個暗語!你聽到了吧!”
“他會過來找你。他會到車子這來。”
“他會過來,而且他會拿出一片完全吻合的皮革!難道你要他在全是車子的大馬路中間做比對嗎?”
“我不喜歡這樣!”
“你付錢要我幫你忙,可是那個人找上別人了。我可不想丟了飯碗!我要過去了!”
“一定要在新橋!”
“去你的吧!”
他聽到一陣鞋子踩在金屬板上的沉重聲音。“我跟你一起去!”
車門開了,傑森轉了個身躲到後面,手還藏在大衣裡。他正前方有輛汽車,車子裡有個小孩,臉貼在玻璃上,眯着眼睛,把臉皺成一團朝他做着鬼臉。小孩子的把戲想嚇唬人。震耳欲聾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彷彿交響樂的不同旋律交織共鳴,瀰漫了整條馬路。車陣已經停止不動了。
那個信差一腳踩在金屬踏板上,左手提着那個公文包。傑森已經準備好了。信差一踏到馬路上,傑森便立刻用力一推門板,門撞到了第二個人身上,沉重的金屬門砸在他伸出一半的膝蓋和手臂上。那人慘叫了一聲,立刻縮回車子裡。傑森另外一隻手上拿着那片破皮革,對信差大吼道。
“我是伯恩!這就是那片皮革!手不要去碰槍套,否則你不光會丟了飯碗,還會丟了命,你這個臭小子!”
“先生,我沒有別的意思!他們只是想找你!他們對你的錢沒興趣,我可以跟你保證!”
這時候,門又被撞開了,傑森立刻用肩膀把門板猛推回去。接着,他手抓腰帶上的槍,把門拉開,打算看看卡洛斯的殺手,看看他的臉。
那一剎那,他看到的是支槍管,槍口黑色的小圓洞正對着他的眼睛,他整個人立刻往後一彈。就在那一瞬間,車子爆出了尖銳刺耳的警鈴聲,隨後是一聲槍響。他心裡明白,殺手在那一瞬間的猶豫,沒有立刻開槍,是因爲被警鈴聲嚇了一跳。車子的防盜系統啓動了,警鈴聲震耳欲聾,幾乎掩蓋了路上的車聲。相形之下,那一聲槍響聽起來則變得悶悶的,而底下柏油路面被子彈擊中所爆開的聲音,則根本就聽不見了。
傑森立刻把車門砰一聲猛關上,車子裡傳出金屬的撞擊聲。他已經和卡洛斯的殺手面對面接觸了,和他的槍口正面相對。他拔出腰帶裡的槍,蜷曲着身體跪在地上,然後猛然把門拉開。
他看到一張臉,一張他曾在蘇黎世看過的臉,一個叫作約翰的人。那些殺手就叫他這個名字。他們把他從蘇黎世找到巴黎來,就是叫他來指認他的。傑森開了兩槍,那個人身體往後一仰,剎那間,鮮血染紅了整個額頭。
那個信差!那個公文包!
傑森看到信差了。他整個人趴在車尾門下尋找掩護,手上拿着槍大喊救命。傑森跳起來撲向那把槍,一把抓住槍管,猛力一扭,把槍從信差手上扭掉。他抓住那個公文包,對信差大喊。
“你不是說沒別的意思嗎?東西給我,你這臭小子!”他把信差的槍丟到運鈔車底下,然後站起來,衝進人行道上驚慌失措的人羣裡。
他竭盡全力漫無目的地狂奔,恍恍惚惚地感覺到眼前的路人彷彿迷宮裡會移動的隔牆。然而,和他腦海中每天面對的迷宮比起來,眼前夾道的人牆迷宮卻全然不同。此刻,前方不再是無邊的黑暗。當他在人羣的迷宮裡飛奔穿梭時,午後的陽光卻如此燦爛、如此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