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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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何時開始的,或者說得更實際一點,是否有過這種感覺。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種感覺,他,或她,想讓那樣的感覺持續多久,深入到什麼程度。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起伏轉折,沒有什麼矛盾衝突需要化解,沒有什麼障礙需要跨越。他們需要的只是溝通,幾句話,一個眼神。也許另一種東西和說話、眼神一樣重要,那就是他們時常的相視而笑,淺淺的、淡淡的笑。

他們住在這家鄉間小旅館,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療養院一樣。假如他們住在醫院裡,生活大概也就是這樣吧。白天,瑪莉負責處理日常生活瑣事,例如洗衣服,吃飯,查地圖,買報紙。她曾一人開着那輛偷來的車,往南大約十五公里,到一個叫雷納克的小鎮上,把車子丟掉,然後再坐出租車回蘭斯堡。她不在的時候,傑森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做兩件事:第一,徹底放鬆,好好休息,第二,鍛鍊自己的體能,讓自己的身手恢復靈活。他腦海中彷彿殘留着某些過去的記憶,提醒他必須嚴格執行這兩件事。身體能不能復原,就看他是否能夠嚴守紀律,好好休息,好好鍛鍊了。他隱約感覺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這樣……遠在他到黑港島之前。

在一起時,他們會聊天。剛開始感覺有點彆扭,就像兩個陌生人突然湊在一起時,彼此間免不了言語交鋒,脣槍舌戰,你來我往,然而,烽火連天、山河動盪之後,他們終究還是能安然度過那場戰禍。他們刻意在談話中注入輕鬆自在的氣氛,一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氣氛。不過後來他們發現,順其自然,感覺反而輕鬆多了。什麼是順其自然呢?就是承認兩人本來就很難輕鬆自在。他們之間,除了聊那些先前發生過的事情外,實在沒什麼別的好說的了。就算真有什麼別的,通常都要等他們把從前的事情聊完之後,別的話題纔會出現。他們平常總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發生的事,聊完之後一陣沉默,然後是鬆了口氣的感覺,接着就會轉移到別的話題。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傑森纔會聽她談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對這個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認識。傑森向她抱怨,說她對他的認識和他對自己的認識一樣多,可是他卻對她一無所知。她究竟是怎樣的出身背景?深紅色的秀髮,晶瑩剔透的皮膚,這麼一個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個農場里長大的,爲什麼偏偏要去念什麼經濟學博士,擺出一副老學究的模樣呢?

“因爲她實在受不了農場的生活。”瑪莉說。

“你在開玩笑吧?你真的是鄉下來的?我剛纔只是隨便瞎猜。”

“嗯,說得更具體一點,應該是個小牧場。跟阿爾伯塔省Alberta,位於加拿大西部,是加拿大草原諸省中最西的一個省份,以野牛和石油產品聞名。那種超大型的牧場比起來,算是小的。從我爸爸那個年代開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買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別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說,假如他不姓聖雅各,而是改成聖詹姆斯這樣的姓,他不知道會比現在有錢多少倍。”

“他是個牛仔嗎?”

瑪莉笑了起來。“不是。他從前是個會計師。後來會去開牧場,是因爲二次大戰時他駕駛威格式轟炸機。他是加拿大皇家空軍的飛行員。我猜,自從他在天空翱翔過之後,再回去當會計師坐辦公桌就有點無聊了。”

“他的膽子一定不小。”

“他的膽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還沒買下那個牧場之前,就已經開始做牛的買賣了,當時土地還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說,他骨子裡是個不折不扣的法國人。”

“要是有機會見到他,我一定會喜歡這個人。”

“你一定會。”

她說,她從小和父母、兩個兄弟住在外號牛仔城的卡爾加里Calgary,加拿大西南部阿爾伯塔省城市。,十八歲那年,她離家到蒙特利爾的麥吉爾大學去念書,從此就不知不覺走上另一條路,一條她從來沒想過的路。小時候在阿爾伯塔省,她念的是教會學校。學校的功課很無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經心的,只喜歡在原野上騎馬奔馳。那時候,她已經發現動腦筋是件令人無比振奮的事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她告訴他,“我一直把書本當成仇人,結果,我突然來到一個地方,身邊的人都是被書附了身的書呆子,這種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從早談到晚,沒完沒了——課堂上談,研討會談,甚至連擠在亂哄哄的酒吧裡喝啤酒的時候都在談。我猜大概東拉西扯本身就會讓我興奮起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想像得到,”傑森說,“我想不起來學生時代是什麼樣子,想不起來自己是不是有過那樣的朋友,不過,我相信我從前大概也是那樣子的。”他笑了一下,“抓着啤酒杯高談闊論,這樣的場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對他笑了一笑。“我在我們繫上很引人注目。一個從牛仔城來的高頭大馬的女孩子,在家裡還要和兩個兄弟比來比去。在那所蒙特利爾的大學裡,我的酒量比半數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們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於,頂多是妒忌。”

瑪莉·聖雅各走進一個嶄新的天地,從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時,她才偶爾回一趟卡爾加里的老家,不過因爲路途遙遠,後來她回去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她在蒙特利爾的生活圈逐漸擴大,每到暑假,她都會在校內外到處兼差。剛開始她念的是歷史,後來慢慢發現,絕大多數的歷史都是被經濟力量塑造的——權力和地位必須付出代價——於是她試着讀了些經濟學理論,沒想到就此迷上了經濟學。

後來,她在麥吉爾大學繼續讀了五年,拿到了碩士學位,並獲得加拿大政府的獎學金,去牛津大學深造。

“告訴你,那可真是個大日子,我還以爲我爸爸會氣到中風。他把他的寶貝牛羣扔給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幾天,千里迢迢坐飛機到東部來找我,勸我不要去牛津。”

“勸你不要去牛津?爲什麼?他自己是會計師,而你就要繼承他,去讀經濟學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別人一樣不懂,”瑪莉忽然大聲起來,“會計和經濟根本就是死對頭,一個見樹,一個見林,兩種觀點通常都難免南轅北轍。更何況,我爸爸並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認爲我背叛了法蘭西的血統。我告訴他,我拿了政府的獎學金,回來之後至少要在政府機構裡工作三年。一聽到這個,他的態度就軟下來了。他說我可以‘在政府裡發揮影響力,爲同胞服務’。魁北克萬歲,法蘭西萬歲!”

他們兩個都笑起來。

她遵照約定在渥太華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後上級不放她走,想盡辦法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會升官,辦公室就變寬敞,手下的人手就會變多。

“當然,權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這一點,沒有人會比我這種高級官僚更清楚了。銀行和企業拼命巴結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薦。不過,我倒是覺得拿破崙說得最妙:‘只要給我足夠的勳章,我就所向無敵了。’所以我留了下來。我熱愛我的工作。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爲那是我擅長的工作,那纔是最大的動力。”

她說話時,傑森一直看着她。在她那強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潛藏着一種朝氣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潑。她是個熱情洋溢的人,不過,每當她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熱情時,她就會開始壓抑。當然,她對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麼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說你的工作表現一定很傑出。可是,這樣一來,你就沒時間做其他事了,對不對?”

“所謂其他事是指什麼?”

“噢,我是說一些很平常的東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籬笆的房子。”

“總有一天我也會有的,我並不排斥。”

“但現在還沒有,對不對?”

“是的。不過有幾次已經很接近了,只差最後走進禮堂,戴上結婚鑽戒了。”

“彼得是誰?”

瑪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過那封電報。”

“抱歉。”

“沒關係。事情已經過去了……談到彼得,我很欣賞他。我們在一起同居了將近兩年,只可惜最後還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顯然他卻沒有懷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來,“他是我們部門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機會入閣了。要是他敢不老實,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訴財政部,到時候,他只好乖乖回鍋,當個SX—2等級的小官了。”

“他說他二十六號會到機場去接你,你最好給他發個電報。”

“對,我知道。”

他們一直沒談到她要不要走。這個話題,他們一直避而不談,彷彿那是早晚的事,只不過還很遙遠。他們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時,不曾談到這個問題,因爲那是將來的事。瑪莉說過她想幫他,而他也接受了,不過,他以爲她只是一時受到感激心理的矇蔽,最多陪他個一兩天——這樣也足以讓他感激涕零了。他無法想像她會待得更久。

這就是爲什麼他們不去談這件事的原因。他們在一起時會說話,會互相看着對方,會淡淡地笑一笑,感覺越來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時刻,他們甚至會感到有股溫情在他們之間蠢蠢欲動。兩個人都察覺到了,於是他們開始迴避。他們不敢去想兩人之間還能夠有什麼。

於是他們一直回頭談那些異乎尋常的事,過去的事。主要是談他的過去,而不是他們共同經歷的那些事,因爲他就是那個異乎尋常的主角——因爲他,他們兩個纔會湊在一起……在這個小房間裡,在一個瑞士小村莊的旅館裡。異乎尋常。對瑪莉·聖雅各來說,這一切已經脫離了她那個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爲如此,她那有條理、擅長分析的頭腦一受到刺激,立刻就開始運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着她去檢驗、破解、提出合理解釋。她開始持續不斷地提問,並由這些問題來探索傑森的過去,就和當初喬福瑞·華斯本在黑港島上所做的事情一樣,只不過她沒有醫生的耐性。她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正因爲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提問時,嗓門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大,幾乎就要變成嘶吼了。

“你看報紙的時候,最容易注意到什麼?”

“災難和混亂。不過好像大家都一樣。”

“別鬧了。什麼東西會讓你感覺很熟悉?”

“幾乎每種東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說不上來爲什麼。”

“舉個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報紙來說好了。有一則新聞報導說,美國運送了一批軍火去希臘,結果在聯合國引起爭議,俄國人表示抗議。我可以瞭解這條新聞背後的含意,兩大勢力在中東地區的較勁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舉另一個例子吧。”

“還有另外一則新聞報道,說西德波恩政府設在波蘭華沙的辦事處被東德政府騷擾。東方陣營,西方陣營,這種東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關聯,對不對?你的政治傾向很強,很有國際觀。”

“或者可以說我對國際局勢具備了豐富的專業知識。不過我並不覺得我是外交人員,因爲,共同社區銀行賬戶裡的那些錢就足以證明了。”

“這我同意。不過,畢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對了,談談地圖吧。你不是叫我去幫你買地圖嗎?你看地圖的時候,腦子裡會想到什麼?”

“有時候,當我聽到某個名字,腦海中就會浮現一些畫面。先前在蘇黎世的時候就是這樣。比如高樓大廈、飯店、街道……有時候是某些人的臉。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處跑,對不對?”

“應該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確實常常到處跑。”

“你都是怎麼到外地去的?”

“怎麼去?那是什麼意思?”

“你通常是坐飛機呢,還是坐車?我說的不是出租車,而是你自己開車。”

“都有吧。你爲什麼要問這個?”

“如果你坐的是飛機,那意味着你去的地方很遠,而且出遠門的次數很頻繁。有人和你碰面嗎?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機場,還是在飯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點被動。

“街上?爲什麼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靜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廳嗎?還是咖啡館?”

“沒錯,還有在房間裡。”

“飯店的房間嗎?”

“沒錯。”

“不在辦公室裡嗎?公司的辦公室?”

“有時候。不常。”

“好吧。你說有人會跟你碰面,你會看到某些人的臉。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數是男人。”

“他們跟你談些什麼?”

“我不知道。”

“設法回想一下。”

“我沒辦法。我想不起任何聲音。我想不起他們說過什麼。”

“你跟他們見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嗎?你會跟別人見面,通常都意味着你和別人有約。他們打算和你見面,你也打算和他們見面。時間地點是誰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會安排。”

“電報。電話聯絡。”

“誰和你聯絡?從什麼地方和你聯絡?”

“我不知道。反正他們會和我聯絡。”

“打到飯店裡找你嗎?”

“多半應該是在飯店裡。”

“你對我說過,鐘樓大飯店的襄理告訴你,有人給你留信。”

“那就是說,他們是到飯店來找我的。”

“什麼七一公司的人嗎?”

“踏腳石七一公司。”

“踏腳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對不對?”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專心想!”

“我已經很專心了。電信局並沒有那家公司的記錄。我打到紐約問過了。”

“你好像覺得那很不尋常,對不對?”

“當然不尋常。你爲什麼這樣問?”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辦事處,或是一個獨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創立的目的只是爲了幫母公司採購,以免在價格談判時,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來頭而哄擡價錢。這種把戲每天都在上演。”

“你這話是要說給誰聽?誰會相信?”

“說給你聽。你是個巡遊世界的談判員,爲美國人爭取最大的商業利益。所有證據都指向這一點。那個賬戶的錢是隨時可以動用的資金,只要經過多方共同覈准就可以秘密動用,只不過一直沒有正式執行過。這些事實證據,再加上你對政治局勢的敏銳,顯示你是一個代理採購經紀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東,或是合夥人。”

“你說得還真順。”

“我說的東西沒有半點不合邏輯。”

“但有一兩個漏洞。”

“什麼漏洞?”

“那個賬戶沒有任何動用的跡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說我並非在採購,而是在銷售。”

“你自己也不確定,你根本不記得啊。存款差額也是一種付款方式。”

“我連什麼是存款差額都不知道。”

“懂得逃稅漏稅的財務人員都知道。好了,另外一個漏洞在哪裡?”

“沒有人會爲了壓低採購價格去殺人。他們最多隻是揭穿對手,不會殺害對手。”

“要是他們不小心犯了錯,牽涉到龐大的金額,他們就會殺人了。或者,那個被害人是誤殺;殺錯人了。我想說的是,你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種人!不管別人怎麼說。”

“你說得真篤定。”

“我是很篤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經三天了,我們談了很多,聽你說了很多。整件事顯然是有人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或者,整件事是某種陰謀。”

“哪一方面的陰謀?要對付誰?”

“這就是你必須去查清楚的。”

“謝了。”

“對了,我問你,當你想到錢的時候,你最容易聯想到什麼?”

別再問了!別再折磨我了!你還不懂嗎?是你搞錯了。當我想到錢的時候,我最容易聯想到的就是殺人。

“我不知道,”他說,“我累了。我想睡覺。別忘了明天早上去發電報。”

夜很深了,早就過了半夜十二點。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他還是睡不着。傑森·伯恩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房間另一頭的牀頭桌上有盞檯燈,淡淡的光亮映照着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裡,檯燈還是一直開着。瑪莉堅持一直開着檯燈,他沒問爲什麼,瑪莉也沒說。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了。他會在旅館裡多待幾天,打電話給韋倫鎮的醫生,約個時間把傷口的線拆掉。接着,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錢在巴黎,此外,還有別的事也在巴黎等他處理。他心裡明白,也感覺得到。那是最後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種會感到茫然無助的人。你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他會發現什麼?一個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誰?他和傑森·伯恩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時候,他聽到牆邊的長沙發有聲響,窸窸窣窣的衣服聲。他瞥了一眼,發現瑪莉也沒睡覺,因此嚇了一跳。她正看着他,或者應該說,凝視着他。

“你真的大錯特錯了,你知道嗎?”她說。

“哪裡錯了?”

“你心裡想的是錯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不,我知道。我見過你那種眼神,那種感覺就像你正看着某個東西,卻沒把握確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個東西確實存在過,”他說,“那可以解釋爲什麼會發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釋德賴·艾本豪森餐廳那個胖子爲什麼會說那些話。”

“我無法那樣解釋,你也不必那樣解釋。”

“那個東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見,那些真的存在。”

“那你應該想辦法弄清楚爲什麼。傑森,你不可能是你自己想像的那種人。你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

“巴黎。”他說。

“沒錯,巴黎。”瑪莉從那條長沙發上站起來。她穿着一件淡黃色的睡袍,領口有顆珍珠色的鈕釦。她赤腳走到傑森的牀邊,睡袍隨着她的身體擺盪飄逸。她站在牀邊,低頭看着他,然後舉起雙手解開睡袍領口的鈕釦。她坐到牀緣,睡袍從她肩上滑落,細緻柔美的**在他眼前展露無遺。她彎身靠向他,雙手伸向他的臉,輕柔地捧起他的臉頰。她凝視着他,眼神正如過去這幾天一樣,那麼堅定而專注。“謝謝你救了我。”她無限溫柔地說。

“我也要謝謝你救了我。”他說。他感覺到心中的渴望。他知道她心中也有同樣的渴望。他有點好奇,她是否也和他一樣,除了渴望,還感受到一種痛楚呢?他腦海中沒有任何女人的記憶,也許那是因爲他生命中不曾有過女人。他惟一想得到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他的一切,而且,她對他似乎還有更大的意義……無比的意義。她驅走了他生命中的黑暗,紓解了他的痛苦。

這些話,他一直不敢對她說。此刻,她彷彿正在告訴他,一切還是可以美好的,即便只是短暫的一時一刻。此夜綿綿夜未央,她要在他腦海中留下記憶,因爲她也和他一樣,渴望從緊繃的暴力陰霾中逃脫出來。暫時將所有的壓力拋到腦後,讓那短暫溫存的片刻撫慰彼此。他別無所求,然而,他在心中對上蒼吶喊着,他是多麼需要她。

他伸出手輕撫着她細緻柔美的**,將她拉到身前,親吻她的脣。那溫熱溼潤的感覺觸動了他,激起了他的慾望,所有的疑慮一掃而空。

她掀開被子,投入他的懷中。

她躺在他懷裡,頭枕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肩上的傷口。她輕輕地翻身躺回去,用手肘撐起身體。他凝視着她,兩人眼神交會,相視而笑。她伸出手,用食指按住他的嘴脣,輕聲細語地對他說。

“我有些話要對你說。我希望你靜靜地聽我說,別打斷我。我不會給彼得發電報。暫時不發。”

“什麼,怎麼回事?”他把她的手從自己的嘴脣上拉開。

“請你先別說話,聽我說。我說‘暫時不發’,並不代表我不發了,只是要等一陣子。我要留下來陪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他還是插嘴說了一句:“如我不想讓你去呢?”

她俯身靠向他,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我不信,我知道你想什麼。”

“換作我就不會那麼肯定。”

“可惜你不是我。你抱着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你有千言萬語想告訴我,只是說不出口。也許那些是這幾天來我們兩人都想對彼此說的話。我也說不上來這是怎麼回事。噢,對了,有些很玄的心理學理論好像提到過,兩個聰明人一起淪落到地獄,後來死裡逃生……兩個人一起逃了出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反正,此刻我就是想留下來,我無法逃避。我不能丟下你不管,自己一個人跑掉。因爲你需要我,我的命是你給的。”

“你爲什麼認爲我需要你?”

“有些你辦不到的事情,我可以辦到。剛纔那兩個小時裡我就在想這個,”她整個人坐起來,赤裸的身軀展露無遺,“你有一大筆不知道哪兒來的錢,可是會計財務方面的事你卻一竅不通。也許你以前懂,可是現在卻一竅不通。而我懂。此外,還有別的原因。我是加拿大政府的高級官員,我有權力透過各種途徑查詢資料。此外,我還有外交豁免權。目前國際金融敗壞,加拿大受到嚴重的衝擊。我們已經研究出保護國內金融的政策,而我也參與了這項工作。所以我會來蘇黎世。我不是來和他們討論什麼抽象的理論,我是來觀察哪個國家可以聯盟,然後回去做報告的。”

“就算你有權力、有途徑,但問題是,這些東西對我有幫助嗎?”

“我想可以。還有外交豁免權,也許這纔是最重要的。我答應你,要是一有任何暴力衝突的危險跡象,我立刻就發電報,趕快離開。一方面我自己會怕,另一方面,一旦陷入那種危險的局面,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你的負擔。”

“一有任何危險跡象,”傑森重複她的話,打量着她,“而且,什麼時候有危險,哪裡有危險,由我來決定,對不對?”

“最好還是你來決定。我缺乏那種經驗,不敢多嘴。”

他還是一直看着她,兩人陷入了沉默,短暫的片刻彷彿無比漫長。後來他終於開口了。他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你不是才說過,我們這兩個聰明人剛從地獄裡死裡逃生。我們只不過是同病相憐,你這樣做值得嗎?”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剛纔還說過另外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四天前的晚上,有個人本來可以自己逃命,但他卻回來救我,而且,爲了救我,他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我信任那個人。也許他覺得沒什麼,但對我卻意義重大。這纔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必須留下來幫你。”

“好吧,我接受,”他說着,伸出手輕撫着她,“我本來不該答應,不過,我願意讓你留下來。我渴望你的信任。”

“現在你可以說話了,”她輕聲細語地說。這時候,遮在她身上的被單滑下來,她靠過去緊貼着他的身體,“再愛我一次,懂嗎?我也需要你。”

又過去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們彼此撫慰,互相探索,沉浸在溫馨熱烈的氣氛中。然而,一種無形的壓力卻揮之不去,因爲他們心裡明白,兩個人即將面臨一場鉅變。當鉅變來臨時,速度會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因此,他們已經不能再回避某些問題了。他們必須談清楚。

桌上擺着點燃的香菸和熱騰騰的咖啡,煙霧裊繞,熱氣蒸騰。旅館的門房是個熱情洋溢的瑞士人,很多事他雖看在眼裡,口風卻很緊。幾分鐘前,他送來兩份法式早餐和幾份蘇黎世的報紙,然後就走了。傑森和瑪莉面對面坐在那瀏覽報紙。

“你看到什麼新聞了嗎?”傑森問。

“那個老人。吉桑河邊的那個守夜員。昨天已經被安葬了,警方還是沒有頭緒。報紙上寫的是‘目前正在調查中’。”

“我看到更大的新聞。”傑森說,包着繃帶的左手擺弄着報紙,動作有點笨拙。

“你的手怎麼了?”瑪莉看着他的手問。

“好多了。手指已經靈活多了。”

“我知道。”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滿腦子的不正經,”他把報紙對摺起來,“在這裡。報道寫得和幾天前一模一樣。彈殼和血跡正在化驗。”傑森擡起頭來看她。“不過,還有別的。衣服的碎片。之前的報道沒有提到這個。”

“會有麻煩嗎?”

“不會連繫到我的。我是在馬賽商店裡買的衣服,不過,你呢?你的衣服是名家設計的嗎?用的是名貴布料嗎?”

“別挖苦我了,纔不是。我的衣服都是渥太華一個女裁縫做的。”

“所以說,他們不可能追查得到?”

“我覺得他們無法追查。那種絲質布料是我們部門一個職員一整卷從香港帶回來的。”

“你在飯店的商店裡買過東西嗎?那種你可能會隨身帶的東西。比如手帕、別針之類的,有沒有?”

“沒有。我沒有那樣買東西的習慣。”

“很好。還有,你的朋友幫你退房時,沒有人問她什麼吧?”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櫃檯的人根本沒問她什麼。不過你還記得和我一起坐電梯的那兩個人吧?他們倒是問過她我跑到哪去了。”

“你是說法國和比利時的兩個代表?”

“是的。不過他們兩個不是問題。”

“來吧,我們再覈對一次。”

“沒什麼好覈對的。保羅——就是布魯塞爾派來的那個——他什麼都沒看到。演講廳出事的時候,他從椅子上摔下來昏倒了,一直躺在那裡。克勞德——還記得嗎,就是想把我們攔下來的那個——燈一亮,他本來以爲跑到舞臺上的那個人就是我,可是後來場面太混亂,他被人羣擠倒了,受了傷,被送去了醫院,根本沒機會找警察。”

“所以說,就算過一陣子警察找他問話,”他回想着他先前說過的話,突然打斷她。“他也不能確定就是你。”

“沒錯。不過我有種感覺,他知道我來研討會的真正意圖。我做的那場簡報根本瞞不了他。要是他真的知道我的意圖,他就更不願牽扯進來了。”

傑森端起咖啡。“我們再來聊聊這個,”他說,“你剛纔說你是來尋找……聯盟?”

“呃,其實是看看哪個國家會暗中透露出那種意願。沒有人會公然表態,宣稱和哪個國家合作,這一方面可以維護對方的經濟利益,同時也爲自己國家帶來商業利益,藉此進入加拿大的原料市場或其他市場。不過你暗中觀察就會發現,誰和誰一起喝酒,誰和誰一起吃晚飯。或者你偶爾也會看到一些笨蛋,比如說,羅馬來的那個代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菲亞特汽車阿涅裡家族的傳聲筒。他會突然過來問你,你們渥太華那邊的申報法有多嚴苛。”

“我恐怕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應該聽得懂啊。你們美國對這個話題很敏感。誰佔有什麼東西?石油輸出國組織的資金控制了多少家美國銀行?歐洲和日本集團佔有多少產業?英國、意大利和法國的資金收購了多少英畝土地?幾十萬英畝?我們都很擔心。”

“我們美國也會嗎?”

瑪莉笑了起來,“當然會。一想到自己國家可能會被外國人佔領,還有什麼會比這種威脅更激起一個人的國家意識?輸掉一場戰爭,過些日子內心的創傷就會平復,因爲那最多隻意味着敵人比我們強大;而要是在經濟上吃了虧,那就意味着敵人比我們聰明。那種情感上的衝擊會更大,內心的創傷也會持續更久。”

“你一天到晚在想這種東西,對不對?”

那短暫的片刻,瑪莉眼神中的幽默感幾乎消失了。她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是的,我常常在想,因爲我覺得這些問題很重要。”

“你在蘇黎世發現什麼了嗎?”

“沒什麼特別的,”她說,“只看到滿天飛來飛去的錢。集團努力想尋求國內資金,而政府機構思考的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彼得在電報上說,你的每日報告是第一流的,那是什麼意思?”

“幾個我們加拿大的經濟夥伴,看起來怪怪的,我覺得他們好像是在利用加拿大的本地人,收購加拿大土地。我不是迴避你的問題,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跟你沒什麼關聯。”

“我並非有意要打聽什麼,”傑森反駁說,“不過,我覺得你好像認爲我跟這些國際金融的鬥爭有關,而且我牽涉到的並非加拿大的問題,而是全球問題。”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整個國際金融結構就是這樣。你很可能隸屬於某個金融集團,他們尋求各種途徑非法採購。像這種東西,我就有辦法秘密追蹤,不過我想用電話追蹤。不想用書面的電報。”

“這下我就真的好奇了。你剛纔是什麼意思?你要怎麼做?”

“如果某個跨國集團旗下真的有這家‘踏腳石七一’公司,我就有很多方法可以把它找出來,那究竟是哪家公司,地點在哪裡。等我們到了巴黎,我想用一個公共電話打給彼得。我會告訴他,我無意間在蘇黎世發現‘踏腳石七一’這個名字,覺得奇怪。我會叫他幫我做個CS——秘密搜尋——然後跟他說我會再給他打電話。”

“如果他找到了……?”

“如果真有這家公司,他一定查得到。”

“接着我就要從這家公司的人員名單裡找一個人,‘公司授權處理相關事宜的高級主管’,還有負責對外聯繫的人,和他們聯絡。”

“要很小心,”瑪莉又說,“最好透過中間人。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就由我來聯絡。”

“爲什麼?”

“因爲他們做了一件事,或者應該說,他們沒有去做那件事。”

“什麼事?”

“他們將近六個月都沒和你聯絡。”

“你無法確定他們有沒有和我聯絡,我也無法確定。”

“看你那個銀行賬戶就知道了。幾百萬美金原封未動,沒人管,而且更沒人想到要去查個究竟。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種感覺彷彿你這個人被遺棄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裡,事情出了點差錯。”

傑森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那隻包着繃帶的左手,忽然回想起一幕畫面。那天晚上,在施特普代街,在一輛急速狂奔的車子裡,在一團陰影中,有人拿槍反覆猛砸他的手。他擡起眼睛看着瑪莉。“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被人遺棄了,是因爲踏腳石公司那位高級主管誤會了我,以爲我真的犯了錯。”

“正是如此。他們可能以爲你把他們捲入了一樁非法交易,並且嚴重到構成犯罪,可能會讓他們多損失好幾百萬美金。這意味着你會讓他們觸怒某個國家的政府,導致整個企業遭遇沒收。或者他們以爲你讓某個國際犯罪組織的勢力介入了交易,而實際上你可能根本就不知情。有太多的可能性。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他們不敢去碰那個銀行賬戶裡的錢。他們不希望商業上的結盟涉及犯罪。”

“所以,從某個角度來看,不論你的朋友彼得查到什麼東西,結果我還是又回到原點,毫無進展。”

“是‘我們’又回到原點,只不過,那並不是原點。如果我們把整個進展劃分成十級,我們現在大概就在四、五級的位置。”

“就算我們已經到了第九級,還是於事無補。有人想殺我,而我卻不知道爲什麼。有人明明可以阻止他們,卻不阻止。德賴·艾本豪森餐廳那個人說,國際刑警組織已經佈下天羅地網要捉拿我。萬一我被他們逮住了,我就找不到答案了。我可能會被判有罪,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用失去記憶這個理由來辯護,恐怕沒什麼說服力,到時候我很可能百口莫辯,事情就此了結。”

“我不相信會是這樣的結局,你也不能這樣想。”

“謝了……”

“我說真的,傑森。別再折磨自己了。”

別再折磨自己了。這句話我不知道已經和自己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我心愛的人、我惟一認識的女人,而且你那麼相信我,爲什麼我沒辦法相信自己?

傑森站起來,像往常一樣試着活動活動雙腿。他的行動漸漸靈活起來,而他的傷勢也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嚴重。當天晚上他已經和韋倫鎮的醫生約好了,醫生會過來幫他拆線。明天,所有事情就會有所改變。

“巴黎,”傑森說,“答案就在巴黎。不知道爲什麼,我知道就是巴黎,就像在蘇黎世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些三角形的影像一樣。但我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着手。這實在太瘋狂了,我竟然只能這樣等待,等着腦海裡浮出影像,一個字眼,或是一句話,或是一包紙板火柴,看看那些東西能不能給我一點啓示,把我引導到另一個地方。”

“你爲什麼不先等一下,等彼得回我消息?明天我就可以給他打電話,我們明天就到巴黎了。”

“你還不懂嗎?因爲那根本沒用。不管他查出什麼東西,他絕對查不到我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踏腳石公司也是因爲那件事而不敢去動銀行賬戶的。那就是我的背景來歷。我必須弄清楚爲什麼有人要殺我,爲什麼有個叫作卡洛斯的人花錢……該怎麼說來着……花錢買我的屍體。”

說到這裡,他突然被桌上一聲哐當聲打斷。瑪莉手上的杯子突然掉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臉色慘白,彷彿頭部的血瞬間流乾了。“你剛纔說什麼?”她問。

“什麼?我剛纔說我必須弄清楚……”

“那個名字。你剛纔說了卡洛斯這個名字。”

“沒錯。”

“我們談了那麼多,在一起那麼多天,你一直都沒提到過他。”

傑森看着她,努力回想。真的是這樣。他把所有想到的事情全都告訴她了,然而,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遺漏了卡洛斯……那幾乎是有意的,彷彿那個名字被他刻意排除在外。

“我想我是真的沒有提到過,”他說,“你好像知道他。誰是卡洛斯?”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如果你在開玩笑,這種玩笑可不怎麼有趣。”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而且,我不覺得有什麼玩笑好開。誰是卡洛斯?”

“老天,你真的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打量着他的眼神,“原來那也是你失去的一部分記憶。”

“卡洛斯究竟是誰?”

“一個殺手。大家都叫他歐洲第一殺手。警方已經追捕他二十年了,他涉嫌殺害了四五十個政要和軍方重要人士。沒有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不過,據說他在巴黎指揮所有的行動。”

傑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擴散到全身。

他們去韋倫鎮坐的是一輛英國福特出租車,駕駛車子的是那位旅館門房的女婿。傑森和瑪莉坐在後座,昏暗的鄉間景觀從車窗外一閃而逝。傷口的縫線已經拆掉,換上了軟繃帶,再用一長條寬寬的藥用膠布纏在外面。

“回加拿大去吧。”傑森突然打破了沉默,輕聲細語地對她說。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我會回去的。我還有幾天時間,我想去看看巴黎。”

“我不希望你跟我去巴黎。我可以打電話到渥太華。你可以在那邊親自幫我查踏腳石,用電話告訴我你查到的情報。”

“你不是說就算查出來也於事無補嗎?你必須查出爲什麼有人要殺你,否則,就算你查到了那家公司,還是一樣不明白。”

“我會想出辦法的。我必須找到一個人,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從哪裡着手。你只是一直等,等着腦子裡突然又冒出什麼影像,一句話,或是一包紙板火柴。但那些東西不一定會出現。”

“我一定會看到一些東西的。”

“其實已經有東西了,只可惜你看不見。我看得見。這就是爲什麼你需要我。我懂那些信息的含意,我知道方法。這些你都不懂。”

傑森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點?”

“傑森,關鍵就在銀行。你想聯繫上踏腳石,必須從銀行下手。只不過,聯繫的方法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巴黎以南十五公里有個叫阿帕瓊的小鎮,鎮裡有座小教堂。一個駝背老人正沿着教堂最左邊的通道往前走,他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黑色大衣,手上抓着一頂貝雷帽。教堂前端的講壇區是木頭和石塊搭建而成的。晚禱的鐘聲忽然響起,迴盪在整個講壇區裡,這時候,老人正好走到座位第五排的位置。他立刻停下腳步,等鐘聲停止。鐘聲是傳給他的信號,他明白。在鐘聲持續的這段時間裡,他注意到另一個年輕人正沿着邊緣的走道環繞着這間小小的教堂,打量着裡裡外外的每一個人。那人的模樣看起來冷酷無情,彷彿萬一有什麼人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面前,令他感受到威脅,他就會連問都不問地毫不遲疑地除掉他。這就是卡洛斯的作風。這位冷血殺手僱用了幾個聯絡人,而這些聯絡人心裡都明白,要是他們不小心被人跟蹤,卡洛斯也會毫不遲疑地除掉他們。只有這樣的人才敢拿卡洛斯的錢,作他的聯絡人。其實,這些人和卡洛斯很像,都是那種舊時代的老一輩人。那些人已是風燭殘年,究竟還剩多少日子,就要看年紀,有沒有病痛纏身,或者是不是又老又病。

卡洛斯絕不容許任何人出差錯,不允許任何風險,不過,至少有一件事足以令他的手下安心。如果有人在執行任務時喪了命,或是被他親手殺掉,他們的家人都會收到一筆錢。拿到錢的有的是年老的婦人,或是她的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不得不承認,爲卡洛斯賣命確實是種榮耀,而且他出手從不吝嗇。這一小羣老弱殘兵都明白一件事:卡洛斯給了他們一個動機,讓他們情願赴湯蹈火、慷慨就義。

那個聯絡人緊緊抓住手上的貝雷帽,繼續沿着走道慢慢來到教堂左側的牆邊。那裡有一排告解室。他走到第五間,雙手分開布簾走了進去。神父和告解人的座位中間隔着一片半透明的布幔,神父那邊點着一根蠟燭。微弱的燭光隔着布幔照過來,告解室裡一片昏暗。那個聯絡人眨了眨眼,設法讓自己適應昏暗的光線。他坐在那條小小的木頭長凳上,看着對面神聖的密室,和那個人影的黑色輪廓。他永遠一襲僧侶袍,整個頭被兜帽罩住,這樣的畫面永遠不變。聯絡人儘量不去想像那人的樣子,那不是他這種地位的人有資格揣測的。

“主的天使。AngelusDomini,天主教有念《三鍾經》的傳統,一般而言早晨六時響鐘時誦唸“天王后喜樂(ReginaCoeli)”;中午響鐘時誦唸基督苦難禱文;下午六時響鐘時誦唸“主的天使”。”他說。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那個戴着兜帽的黑影低聲說。“最近過得還好嗎?”

“日子已經不多了,”那個老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儘量措詞得體,“但過得還不錯。”

“那就好。到了你這個年紀,讓自己過得有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卡洛斯說,“談到正事,蘇黎世那邊有消息了嗎?詳細情況如何?”

“夜梟死了。另外兩個也死了,第三個可能也死了。另外一個的手傷得很重,已經沒辦法辦事了。肯恩失蹤了,他們認爲那個女人和他在一起。”

“事情的發展有點怪異。”卡洛斯說。

“還有,派去殺她的人一直沒有消息。他本來應該把她帶到吉桑河處理掉,可是沒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倒是有一個守夜人被殺了。可能她根本就不是人質,而是陷阱裡的誘餌。有人設了一個陷阱想要逮住肯恩。目前的局面我要好好想一想……此外,我還要交代一些事情。你準備好了嗎?”

那個老人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小截鉛筆和一張碎紙片。“好了。”

“給蘇黎世發電報。我要他們明天之前在巴黎找出一個人,這個人必須見過肯恩,能夠指認他。還有,叫蘇黎世那邊的人跟共同社區銀行的柯尼希聯絡,叫他把錄像帶寄到紐約。提醒他用‘村站’的郵筒。”

“不好意思,”那個上了年紀的聯絡人忽然插嘴說,“我這雙老朽的手已經不靈光了,寫字不及年輕時那麼快了。”

“抱歉,”卡洛斯低聲說,“腦子裡事情太多,沒有顧到你,很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請繼續說。”

“最後一點,叫我們的人盯住馬德萊娜街的那家銀行,隔一個路口找個監視點。這一次,我要讓肯恩垮在銀行。我要用他自以爲是的驕傲來對付這個冒牌貨。我要用最低的價錢買他這條賤命……除非他有什麼通天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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