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沒有再夢見那場縈繞多年的大火,卻被母親的啜泣驚醒。
哭聲似仍徘徊耳際,迷糊之間,我依稀感到有人接近,便敏銳的睜開了眼。一個人影站在近前,衣服邊緣泛着晨曦的微光。我一下子坐起身,稍稍一動便感到下半身痠疼得要命,腹部有些鼓脹不適。
“別亂動,王子殿下,是我。”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竟然是霍茲米爾。
我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紫絨牀上,被褥下近乎全裸。這似乎是尤里揚斯——弗拉維茲的房間。霍茲米爾走到牀邊,我難堪地縮了縮身體,將被褥捂得更嚴實了點,低着頭:“什麼事?”
“我捉到一隻受了傷的鷹,他的頭上有人爲染紅的翎毛,軍用的標記。我猜那是你的。”
我的心裡猛地一驚。
跟着霍茲米爾走出弗拉維茲寢宮的一路上,我察覺到有侍衛跟蹤我。我不願相信那是弗拉維茲的安排,但直覺告訴我,的確有可能是他的意思。穿過拱門,走上幾道階梯,來到一個靠山的露臺上。此時時近傍晚,殘陽如血。
我一眼看見了那個懸掛在葡萄藤架上的籠子。
晚霞之中,有暗紅的液體沿着籠底淌下,阿泰爾猛烈的撞擊着籠門,我一打開它便飛撲到了我的肩頭,一股血腥氣從它的羽翼下撲面而來。
“我沒法爲它療傷。它醒來以後一直在自殘。”霍茲米爾無可奈何的道。
“噓……噓……乖,我在這兒,好姑娘。”
我輕聲安撫着它,小心翼翼的檢查它的周身。阿泰爾異常暴躁,尖銳的爪牙抓破了我的手腕,使我能感覺到它的痛楚。在看見它的傷勢時,我的心一悸。
它的一邊翅膀被什麼刺穿了,像是什麼暗器。假如不是阿泰爾的飛行技巧卓越,也許這一箭就洞穿了它的心臟。
———有人對它下了殺手。
我的眼前驟然浮現出那把明晃晃的弩來,喉頭髮緊。
“你救它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是誰射傷了它?仍然抱着一絲僥倖,我吸了口氣,探問。
霍茲米爾搖了搖頭,眼底掠過一絲異光:“沒有。但我發現它時,尤里揚斯陛下和他的近侍就在不遠處。”
“他們在幹什麼?”我撫摸着阿泰爾的頭,撕下一塊衣襬爲它包紮,頭也不擡的問,心裡卻異常難過。我無法肯定這孩子以後是否還有能力飛翔,假如不能,它就不得不面臨着被處死的命運———爲了保守軍隊機密。
“前往元老院參加一場議會,安排君士坦提烏斯的葬禮,還有,尤里揚斯陛下登基之日。”
我擡起眼看着他,心中閃過一絲疑惑。
霍茲米爾是弗拉維茲的追隨者,但在那雙黑眼睛裡,我似乎卻沒讀到什麼喜悅之情,平靜是表象,再挖掘得深一些,反而是一種擔憂。彷彿是爲阿泰爾的遭遇,又像是在爲我———這種奇怪的念頭不知怎麼浮現心頭。
“那個軍符,你拿到了嗎?”霍茲米爾忽然問道。
我搖搖頭,冷不丁想起了那個鑰匙,出了一聲冷汗。對了,那個鑰匙呢?難道是那晚落在弗拉維茲的房間裡了?或者乾脆落到他手裡了?
阿泰爾逐漸平靜下來,我摘了點葡萄餵給它,習慣性的查看它的喙。當受到威脅時,阿泰爾會有意識的把密信藏在嘴裡。它的舌頭下果然有一個小小的線頭,我拽住它,便將一個金屬圓球拽了出來。
我的心裡咯噔一動,背過身去,取出球的紙團。
寫紙團的人是伊什卡德,他們沒有離開,而藏在海峽附近的一艘船內。他們接到國王陛下的最新指令,裡面提到了波斯的近況,命我迅速返回羅馬,且一定要拿到另外一半戰狼軍符,否則,整個軍團都將因我的瀆職而受到誅連,包括我們的家族。而蘇薩至今仍身陷囹圄,能救她的只有我。
伊什卡德他們會設法回到宮裡,在此之前,我先得拿到軍符。
我將紙團撕碎,看着碎屑風中亂舞,心神不寧。也許請求弗拉維茲將戰狼軍符交給我是最合適的做法,畢竟,他原本就與國王陛下有協議,現在皇權唾手可得,也是時候兌現承諾了。這樣想着,我卻隱約有些惴惴不安。
“你似乎很在乎這隻鷹的性命?”霍茲米爾的問話忽然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伸手摸了摸阿泰爾的頭顱,我忙抓住它的脖子,及時制止它的自衛性的攻擊,卻還是啄破了他的手。霍茲米爾在試圖博取我的信任感,儘管不知他出於什麼動機,但我非常感激他救了阿泰爾的命。
“謝謝。”我看着他傷痕累累的手背,放緩嘴角,“將它弄到籠子裡,你一定費了不少功夫。”
霍茲米爾無聲莞爾,爲我彈掉一根粘在肩頭的羽毛,神態十足似一個審度兒子的父親:“它很像你,寧可死也不願被困在籠中,生而高貴。”
我的目光不自禁的落在那破損的籠子上,越過諾大的白色殿羣,呼吸不穩:“我可不高貴,只有高貴的金絲雀才願屈於籠裡。”
“冒昧的問一句,王子殿下在亞美尼亞過得如何?你的母親還在世嗎?”
這一句像針尖驀地扎痛了我,轉而我又感到吃驚,亞美尼亞國王和王后雙雙健在,他怎麼偏偏想到問我的母親?他知曉我能用波斯語交流,便應該能猜到我並非真王子,卻明知故問,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阿爾沙克,但我感覺你不像那隻金絲雀。”霍茲米爾補充道,似在小心翼翼的進一步試探:“你是孤兒嗎?”
我戒備的瞧着他,垂下眼皮,避而不答:“霍茲米爾王子,不知可否請你爲我照我的鷹,假如它掙扎,就矇住它的眼睛,它就不會亂動了。”
“好的,矇住他的眼睛。我知道了。”
他望着我別有深意的回答,眼神裡透出一種悲憫與疼惜。我下意識的攥緊拳頭,後退了一步。
“等等。”霍茲米爾欲言又止。
我頓住腳步,疑惑的看着他。
霍茲米爾幾步走上前來,他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目光掃過我的身體:“如果王子殿下需要什麼幫助,請來找我。”
不知是否是錯覺,我感到一股熱流從他的指尖匯入皮膚,一瞬間腹部的不適似乎減輕了許多,我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恕我直言,我不是有意冒犯您……”霍茲米爾盯着我的眼睛:“尤里揚斯陛下的身體非同常人,王子殿下少與他發生接觸爲妙。”
臉皮像被滾水澆過,我敏感地走開幾步,又聽他追上來的腳步聲,像是很急切:“記住,別讓他再碰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的身體會發生一些變化,相信我,你不會願意承受。”
我的心裡冒出一股疑惑,但揮之不去的屈辱感猶如一道猛獸撲來,逼得我匆匆逃離了露臺,將霍茲米爾遠遠甩在後面。
逮到那些跟蹤我的傢伙,我命令他帶我去找弗拉維茲。他們是一羣宦官,我認得他們原本是君士坦提烏斯身邊的侍官,但惟獨不見那個最受寵的歐比烏斯。
一問之下,我才知道他進了監獄———並且是弗拉維茲親自下的令,罪名是涉嫌與提利昂合謀,刺殺了君士坦提烏斯,意圖篡位。
“這是早有預謀的。一個野心勃勃的蛀蟲,就是他蠱惑奧古斯都接納了那異端邪說般的阿里烏派教義,從內部腐蝕了皇庭。”一臉惶然的小宦官這樣形容道。
但我卻無比清楚,歐比烏斯只是弗拉維茲的傀儡,被牽出來頂罪的犧牲品。
弗拉維茲在這場明目張膽的政變中儼然成了正義的勇者,不但及時命令禁衛軍鎮壓了叛亂,保護了重臣們,更在一夜之間揪出了幕後兇手,爲這帝國的舞臺上演了一出引人矚目的護國英雄的戲碼。
我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形,大火裡他從容不迫的身影。
弗拉維茲就是特洛伊之戰裡的木馬,他的勢力悄無聲息的滲透了君士坦提烏斯的腹地,甚至扭曲了對方的信仰。待君士坦提烏斯衆叛親離,大意之時,便由內而外一舉擊潰。並且在這一切結束後,將殘局收拾得乾乾淨淨。
他不僅是弗拉維茲,更是尤里揚斯,一個深諳陰謀權鬥之道的棋手。
這樣想着,我不禁感到渾身發冷。
元老院坐落在宮殿入口的廣場上,離弗拉維茲的寢宮有相當一段的距離,光是步行到那我就已氣喘吁吁,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一想到這是昨晚弗拉維茲的傑作,即使此刻衣衫整齊,我也感覺自己像被光天化日的剝盡了衣服。
緩緩接近一扇窗戶,我側耳凝聽,傳入耳膜的是一片雜亂的議論聲,彷彿坐在劇院裡觀演,好半天才分辨出一個略爲清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