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雨,逐漸熄滅了從羅馬競技場升騰起的滾滾黑煙,卻平息不了那些被打上“反基督異教徒”的犯人們的慘呼。
一場盛大的建城典禮就此淪爲血腥的戰場與刑場,這大概是那高高坐於金交椅上的王者料想不到的事。而他今後,沒料到的事還有很多,包括他的生死。
霍茲米爾望着遠處羅馬競技場,冷冷的心想。他悠然穿過潔白的大理石廊柱,緋色的華服飄逸輕盈,宛如一隻俯瞰着混亂一片的鼠窩的貓。
雨漸漸大了,忽明忽滅的閃電彷彿神的刻刀,勾畫出曲折無盡的海岸線。
沿着幽長的大理石階梯走下,霍茲米爾的目光遙遙眺向海峽對岸。那面大陸便是他十幾年來不曾踏足的國土。他離去時王位尚還空懸,而如今已改朝換代,是與他記憶中動盪不安的波斯迥異的另一番格局了。
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他仍有所耳聞薩珊王朝如今的盛況。他那看似內斂的弟弟治國有方,這也是他意料中之事———當年僅僅十六歲,便有那樣的鐵血手腕,將強權在握的沙赫爾維的勢力從朝野中連根拔除。坐穩帝位,又有何難。
假若不是自己早有預料會被查出與沙赫爾維的牽連,私下潛逃,怕是便要成爲他這弟弟的眼中釘、肉中刺,被一併剷除。
忍辱蜇伏數餘年……也是時候,着手奪回他失去的一切了。
只是不知,他的妻兒現在何處,是否還在盼他歸來重聚?他的幼子是否尚在人世?
他望着暴風雨中捲起驚濤駭浪的海面,依稀想起十幾年前出逃的那個夜晚。在那艘渡船上,他的幼子剛剛出世。而他卻只能看上短短一瞬,連名字也未來得及爲他取,便不得不放棄身爲人父的責任,自從天涯相隔。
也許,他的幼子早就葬身在大海里,又或者早死在他的親弟弟———如今的沙普爾二世手裡了。他的弟弟對他與沙赫爾赫多年的幕後掌權早懷恨在心,又知道他的母親是死在自己的毒藥手裡,又怎會心慈手軟放過自己的後代?
霍茲米爾苦笑了一下,輕嘆了一口氣。
只是,每每遇見碧色眼睛的少年,他心中的希望難免又死灰復燃,盼望着那是神詆施恩讓他在茫茫命運大海中與他的血脈重逢。
說起來,他馬上要見到的那個小子,眼睛還真是像他的妻子呢……
“納爾米德大人!你看,禁室的門,怎麼打開了?”
身後亦步亦趨的小宦從越過他,指了指前方半掩着的鐵門。
霍茲米爾眯起眼,誰會深夜私下到皇宮內部的禁閉室裡來?
懷中一種疑惑,他加快了腳步,走到禁閉室門前。
門前的鎖還好端端的,沒有被撬開的痕跡。但原本該站在這兒的守衛卻不知所蹤。這裡通常關押着犯錯的宮人,接受刑罰或者自罰,並非是犯了重罪之人。
君士坦提烏斯命人那個小子關到這兒來,也不過是出於懷疑,甚至帶了保護的用意,就是怕一旦查明他是真正的阿爾沙克王子,而非刺客,名譽受損,會破壞羅馬與亞美尼亞之間的關係。
而有的人,卻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霍茲米爾的心中一緊,打開鎖,獨自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一片漆黑,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奇異濃郁的腥香,聞上去說不出的旖旎。
他取出火折點了盞燭燈,打開盡頭那間禁閉室的鐵門。
接着昏暗的燈火,他發現地上躺着一個人。尚可看出呼吸起伏———這使他鬆了口氣,繼而又察覺到某些不尋常之處。少年的身下墊着一件黑色衣物,頭髮溼透了,雜亂的遮住了臉,身上的衣服雖繫着,卻鬆鬆垮垮的,衣襬被撕裂了,似遭過嚴酷的刑罰。
沒經過允許,誰敢對禁閉室裡的人用私刑?
霍茲米爾將燭臺拿近了些。火光耀亮少年的周身,爲他佈滿汗液的皮膚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勾勒出發從下俊美銳利的側顏。
他的呼吸紊亂,密似鴉羽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角有未乾的淚痕,彷彿深陷在一場無法逃離的夢魘裡。與他初見時隱露鋒芒的天然傲氣沒了,此時少年蜷縮着身體,像極了一隻瀕死的小獸,被剝皮拆骨後,遺棄在了這兒。
他想起那雙映着陽光的碧色眼眸,有如寒冬凝結的冰河,讓他一眼便可斷定,這小子定是極少流淚的性情。
鋒利如刃,也剛極易折。
心底忽生一股莫名的憐意,霍茲米爾俯下身去,摸了摸少年凌亂的頭髮,撥了撥對方緊緊攥住衣襟的手,想爲他察看傷勢。
少年的身體蜷得極緊,彷彿是在昏迷中仍保有一絲防備。霍茲米爾小心翼翼的揭開他溼透的衣物,手便不由僵在了半空中———
斑斑點點的曖昧紅痕彷彿狂肆的瘟毒,從胸膛一直延至腹下,直達無力岔開的雙腿之間,遮羞的褻布皺成一團,被褪到膝蓋,容他一覽無餘的看見那柔嫩誘人的秘處。儘管已明顯被人清理過,仍可看清臀溝附近斑駁的淤青與乾涸的濁液,全然是一副被狠狠蹂躪過的模樣,而且不止一次。
而比這景象更讓他驚愕的是,少年的右邊小腿上,一個半月型的傷痕。
那是一個深深的牙印。
腿注鉛似的沉重發軟,男人慣有的冷靜矜持似在頃刻崩潰,他一下子半跪下來,將昏迷的少年一把摟入懷中,一如當年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子。不曾想這抱着一絲微渺希望留下的標記,今日竟成爲了一個奇蹟。
垂在他肩上的頭溼漉漉的,有絲絲溫熱的液體濡溼他的胸口。
他忽然像個剛分娩的母親一樣感到手足無措,下意識的輕輕拍打少年單薄的脊背。以這孩子的性格,要是醒了,想起自己遭了什麼,該怎麼好………
顫抖的撫摸少年的額頭,一個念頭從混亂震盪的思緒中猝然躍出。自己也能做的,也許也就只能是讓他忘記今夜,少一點痛苦了吧。回憶着那本記載着沙赫爾維世代的巫術古籍上學來的咒語,他在少年耳邊喃喃念出。
感到耳畔呼吸漸漸平穩,男人的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無數次,他用這些咒語算計敵人,若不是君士坦提烏斯有聖痕護體,也早該在他精妙嫺熟的巫術下死於非命,可頭一次他施咒是出於……愛。
怎麼辦呢,原本打算替這小子洗脫嫌疑,放在身邊,打磨成一把可以利用的刀。可千算萬算,沒料到會把自己的親生骨肉算進去。
他摸了摸懷裡本該用於刺青的工具,目光落到少年大腿皮膚上綻放的豔紅異花,只覺得雙目刺痛。他本該爲它真的存在而慶幸,現在卻恨不得剮了它纔好。
是爲了報復自己的背叛吧?
瞳孔縮了一縮,霍茲米爾想起他離開亞美尼亞的宮門,縱身投入君士坦丁懷抱的那一刻,他回頭看見的王座上的人的眼神。
儘管那人的姿態寬容,他仍從那雙眼睛裡讀到了一種屈辱的恨意。
沒有什麼比這種報復方式更狠毒了。
心如刀絞。霍茲米爾將懷中少年扶起來,心下一動,又緩緩將他放開來,擱到地上。礙於現在的時機,也許,將他留在這兒纔是更好的選擇。如果現在就將他送到君士坦提烏斯身邊去,是一招沒有勝算的險棋。這孩子看似聰慧,城府卻太淺,更不擅惑人,和自己,全然不像啊……
胸中五味雜陳,他深吸了一口氣,揚聲吩咐道:“去稟報奧古斯都,叫御醫過來,王子受了傷。”
這時,少年忽然在他臂間抖了一抖,發出了一聲細碎的呻吟。
他忙低頭察看,發現對方被衣物掩着的腹部處,似有什麼異物在動。這將他嚇了一跳,忙解開少年衣襬———緊緻平坦的小腹上,微微隆起了一道凸起,又轉瞬消失,竟似女子懷孕時,有嬰孩在體內動彈一般。
霍茲米爾臉色變了一變。他將手顫抖的擱在兒子的腹部上,不可置信的感到皮下異物的蠕蠕搏動。他震駭的發了一會呆,才隱約想起曾讀到某本古籍上記載着古埃及生殖崇拜的邪惡秘術,能通過交合令男子受孕。
是什麼人,要這樣做?
“誰在這兒?”
一個幽沉慵懶的聲音自寂靜中飄了過來。霍茲米爾微微一驚。
月色下,鐵門前映出幾道人影,爲首的男子一襲黑滾金邊的教袍長長曳地,手裡捧着一本《新約》聖經,面具下微勾的脣如淬血般豔麗。他身後跟着一位常伴君側的年輕修士,二人似乎剛從上方的皇室教堂下來,才經過了這間囚室。
“冒犯了,尤里揚斯陛下。我逢皇帝陛下的旨意前來照看阿爾沙克王子。有人趁今夜動亂,對王子……行了不軌之事。”
“不軌之事?”狹長的眼微微眯起,青年漫不經心的詢問,“誰這麼膽大,竟敢碰我皇兄的人?他就在教堂裡誦經,納爾米德,你去告知他一聲吧。”
“等等,這裡有一股魔鬼的氣息。”
被稱作拉布達的修士走到鐵門前,在胸前比了個十字,走了進去。尤里揚斯則矜持的立在門口,不曾踏足一步。教徒的黑衣使他顯現出一種禁慾的姿態,彷彿進入這間散發着特殊氣味的囚室是一種罪惡。
霍茲米爾注意到他的脖子,一根青筋暴凸着,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下微微搏動。他的眼白泛紅,彷彿才從極度的亢奮中平靜下來。
“陛下……您剛纔,一直和奧古斯都在教堂嗎?”
他壓抑着微有波瀾的呼吸,彷彿十年前向那個剛手擦盡鮮血,便淡然自若的彈起豎琴的孱弱少年發問。
而這次對方也一如從前那樣,在嘴脣前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他知道他不會說出去的,多年他們彼此需要,彼此利用。
依靠尤里揚斯,他才得以與沙赫爾維的殘餘勢力取得聯絡,與他的蠻族軍團集結,便擁有能與他弟弟的不死軍抗衡的軍力。
而這一次,他付出的慘痛代價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親生骨肉。
霍茲米爾的呼吸猝然一緊。
“這,這,這太可怕了!阿爾沙克王子的身體遭到了魔鬼的侵蝕,需要驅魔!我還發現了這個!”拉布達慌里慌張的走出來,他的手裡舉着一枚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一枚鷹型的飾物,背面粘着一片紅色布料。
———這是從一件高級將領的衣袍上撕下來的東西。
一個奇怪的猜測浮現在霍茲米爾的腦際,他懷着一種極度複雜的心情,深深看了身旁的青年一眼。
“嗒——嗒——”
當緩慢沉重的腳步聲自臺階上響起,暴雨平靜了下來。
霍茲米爾擡眼望去,見君士坦提烏斯正垂目望着拉布達交給他的東西,神情晦暗不清。他揹着光,冠帽高聳、雙肩下垂的身影活像一隻衰老又兇惡的禿鷲。
黎明升起之時,一場名爲盛宴實爲審判的宴會便要開始籌備,彼時衆人還不知,這便是歐亞大陸的穹頂之下,改朝換代、斗轉星移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