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原不是什麼親近的姐妹。在太微的記憶裡,二姐祁櫻一向不大喜歡自己,素日是連看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的。
但祁櫻待旁人,也是如此,倒不顯得她待太微有什麼不同。
太微思量着,別開眼低下頭,沒有再看她。
這時,外頭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有輕有重,不止一個人。太微沒有擡頭,只屏息聽着,聽見丫鬟通報說,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到了,她脣邊浮現出一抹譏笑,仍然眼也不擡。
四娘和六娘都是崔姨娘所出,一母同胞,再親不過。可三娘,是趙姨娘生的。
若說闔府上下幾位姨娘裡,哪個最叫崔姨娘厭憎,那就非趙姨娘莫屬了。
她們一樣是婢女出身,只一個是老夫人身邊的,一個是自小伺候靖寧伯的,這裡頭的情分,剝開了細細地講,便成了雲泥之別。
即便是太微也知道,趙姨娘是不同的。
不說父親多喜歡她,單看她自己,就同那堆鶯鶯燕燕不一樣。
崔姨娘嗜美,爭寵,奪權……一樁樁全是野心勃勃;但是趙姨娘呢,她說話輕聲細語,走路慢條斯理,做什麼說什麼都是慢慢的、淡淡的,從來不爭,從來不搶,怎麼看都是個與世無爭的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給三姐說成了一門讓崔姨娘都嫉恨的親事。
誠然,靖寧伯府遠非蓬門蓽戶可比,靖寧伯府庶出的姑娘怎麼也比小吏之家的嫡女要來得尊貴,但三姐即將要嫁的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爺陳敬廷。
她來日,是要做侯夫人的。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貴,一路跟着建陽帝從夏國打來,戰功赫赫,頗得器重。他的兒子,哪怕是個天生草包,也不必爲吃穿發愁,爲功名而苦悶。
更別說他傳聞中長相俊美,年輕有爲,是個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這樣的家世門第,這樣的一表人才,誰不喜歡?
至少趙姨娘很鐘意,崔姨娘也十分滿意。
只奈何三娘比四娘要大些,長幼有序,根本還輪不到四娘。不過論出身論樣貌論年紀排行,三娘前頭都還有個原配嫡出的二娘子在,照理也輪不到三娘纔對。
是以婚事商定後,衆人都忍不住竊竊說是三娘搶了二孃的婚事。
太微當年也曾一度信以爲真,但現在想來實在可笑。祖母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留着二姐不放,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二姐年過二八,成親早的,這個年紀孩子都有了,但祖母留着她,連親事也不說,爲的是什麼?
爲的是將她送進宮裡去!
建陽帝好女色,嬌俏可人的、婀娜豐腴的、聲甜肉嫩的……他個個都喜歡。但這些美人兒不多也不少,想找總能找出一堆來,並沒有什麼稀奇。
真正稀罕的,是祁家二娘子祁櫻這樣的冷美人。
生來氣質高潔脫俗,一動不動往那一站,就是姑射仙子。
她一擡手一投足,皆是仙姿。
祖母打的一手好算盤,早早便等着來年大選了。
太微嘴角譏誚的笑意轉瞬即逝,她面無表情地想,在祖母心裡孫女算得了什麼,不過是能拿來買賣的物件罷了。
且這物件還得分,像她這樣的,不過就是件劣品。
像四姐祁茉那樣的,則要貴重許多。
屋子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問安聲。
太微終於擡眼看了看周遭,從昨夜開始她便一直像身在夢中,眼前所見一切,人也好,物也罷,都不似真的。然而這一刻,她看着衆人,聽着她們一聲聲地請安,突然之間有了真實感。
她內心變得焦灼起來,近乎迫切地將目光落在了進門的方向。
珠簾安安靜靜地垂在那,遇見風時,才輕微地晃動一下。
太微不覺有些坐立難安,隱在袖中的手裡藏着一枚銅錢,被她反覆摩挲擺弄,一刻也停不下來。
她有許多年沒有這般焦躁了。
突然,珠簾邊緣劇烈晃動,那平平的一條線抖成了銀白色的浪,她驀地瞪大了眼睛——
有個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從後頭走了進來。
瞧着不過七八歲模樣,圓嘟嘟的一張臉,生得脣紅齒白十分討人喜歡。
太微牢牢地盯着她,幾乎是瞬間便紅了眼眶。
她連眨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一閉一睜的工夫,眼前活生生的小七就會消失不見。如果這是夢,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小七死後,她曾無數次地在夢裡看見這個孩子。
永遠都是她們昔年分別時的年歲。
永遠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模樣。
笑起來兩頰酒窩深陷,一雙黑白分明的乾淨眼睛彎成月牙狀,是再好看不過的樣子。
但她一直知道,那樣的小七是假的。
小七早就死了。
不到十三歲,便死了。
可這一刻,出現在她眼前的人明明是活的。
太微按捺着,想要上前去揉揉她的臉,想要抱一抱她,想要確認她的確是真的,可她不能動。她必須忍耐着,裝作若無其事,老老實實地待在原處。
一旦她動了,她先前的裝乖賣好就全成了白費功夫。
太微暗暗地深吸了兩口氣,垂眸斂目,掩去了眼中水汽。
來日方纔,這一回她再也不會離開小七。
小七也絕不會再死於豆蔻年華。
她已經變了,這世道也該跟着變一變了。
太微仔仔細細地聽着小七給祁老夫人請安的聲音,有些輕,也有些慌張,帶着晚到的心虛,一點底氣也沒有,顯得怯生生的,一股小家子氣,一點也不大方。
太微無聲地嘆了口氣。
小七在這一點上,還真是像極了她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連在沈嬤嬤跟前都不敢多言一字,就更不必說在老夫人面前的時候了。
因着太微她娘不能管事,府裡幾位姑娘雖然都各自有各自的院子住着,但平素的教養都是跟着親生母親的。
小七跟着白姨娘,也只能學成這般模樣了。
太微瞥了上首的祁老夫人一眼,料想她應當不至發火。幾個孫女裡,小七年紀最幼,也最不起眼,平日雖不討她喜歡,但也沒叫她狠訓過,今日想必也不會例外。
果然,祁老夫人連看也沒有多看底下請安的小孫女,只不冷不熱地說了句“起來吧”,便擺擺手讓人擺飯。